陈澜听到此,也觉诧异,问:“施大人可曾亲眼所见?”那施正乙摇了摇头,道:“不必下官亲眼所见,就算当晚当差的衙役撒了谎,而后便是中元节,常武门外的火神庙举办法会,南城林家娘子倒地再起,变作男声,自称南安王李岘,为悼太子鸣冤,不等兵马司的人来拿,便**而死,众目睽睽,做不得假的。”
陈澜道:“法会人多,误听错传也是有的。”施正乙道:“陈大人有所不知,那林家是开冥衣铺的,去年,京中华家出资四万两请林家扎法船,那船据说长十丈、高五丈,与真船大小相仿,船上神鬼人物饰物衣帽及楼阁窗台无不精巧。”
“纸活儿烧不净,多有人家抢来卖钱的,更不必提这回华家扎的船上无论神鬼穿的都是真绸真缎,华家提前几日和林家商量,多给些酒钱,烧活时让林家伙计在旁边看着,防止哄抢。法会当天,城中士民老小皆来观礼,林家派人把纸活搬到火神庙外甬道上摆好,林家娘子亦到场坐镇。”
“道士诵经礼毕点船,船正烧着,林家娘子突然倒地,起身后便如下官先前说的那般胡言乱语,而后钻到船里被烧死了,她家伙计想救,没救成,那火烧的极大,谁也不敢钻进去,全城的人都瞧见了,哪会有什么误听错传。”
陈澜笑了笑,道:“雕虫小技,不过是像声艺人的吃饭家生,想来那林家娘子同前晚装神弄鬼之人是一伙儿的,查查他们的底细便是。”
施正乙亦笑,道:“说是这样说,可这两人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狱中那人是前年从山东逃到京城来的,在家造纸坊打杂,不知底细,那林家娘子却是漷县人,本姓崔,祖上从山西来的,家中有三个兄弟两个姊妹,皆已成家,两个兄弟在城里做小生意,其余皆在城外务农。”
陈澜沉思片刻,又道:“焚尸可验明确是林家娘子?” 施正乙沉默一会儿,道:“下官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林家铺子里的伙计作证,那法船验收时里头只有纸钱,别无他物,我们的兄弟明察暗访,当晚看见的人都说林家娘子跑进船后没有出来。”
“再者,尸体虽被火化尽,多是灰,却还余些条段骨殖,林家娘子少时从高处坠下,伤至左足,愈合不当,左肢较右肢稍短,跟骨外翻,仵作验后确认无疑,大庭广众应是无人敢行偷梁换柱之计。”
陈澜抬眼看施正乙,并不说话,须臾才拱手笑道:“初来乍到,只觉京中民风古怪,故有许多疑问,别无他意,今日叨扰施大人了。”便辞去,行至中途,远远望见有烟飘出,看去却是一处洞龛,里头供着一尊人像,似有人在里头烧纸,心下觉的奇怪,便改道上去一观。
近看是一尊铜像,不及半人高,头戴火焰状冠帽,缀各样饰品,顶上悬有日月雷电,肩有星辰山川,双目圆睁,面相狰狞,戴蛇形耳珰,坐狼背上,身着长袍,袍上饰物不必多说,腰间缠一对羊角,蹬鹰嘴靴,左手持柱身尖头之物,右手持一牛头法杖,狼做撕咬貌,正吞食一兽面人身之物。
铜像前有燃尽的纸灰,陈澜捡片细察,像是黄钱。陈澜又观这铜像,不知男女,亦不知属哪教哪派,只从面相身形看与京中造像不同,恐不是京中手艺。细看,那狼表情死板,宛若呆鸡,人像衣着线条粗糙,五官刻画奇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这一看,便耽误了时辰,陈澜抬首见天色已晚,便循旧路回到先前庄子上,想借宿一晚。庄头是个好说话的,不但宰鸡烹兔为食,还将自己的下人派来伺候陈澜。席间,陈澜问起山上洞龛铜像,才知是雍德二十一年忠顺王进京献给圣上的寿礼之一,乃是燕地本土信仰的天神。
庄头道:“别地儿的神仙哪里能管的了京城的事儿,听说还是个杀夫食子的主儿,圣上只怕也是嫌不吉利,宫里库里都不让摆,可别人家的庙都有自个儿家的神仙要供,哪就轮的到这外来的神仙了。”
“到底是皇家的物件儿,京里有贵人想花重金收,听说这神仙儿的事儿后也不收了,后来就找人算了个地方,在山上凿个地方摆着,我们周围庄子上的人都怕那神仙,长得实在吓人,刮风下雨淋出病来也从不往那去避的。”
陈澜问这神仙的名号,那庄头笑了笑,道:“正经名号小的是不知道的,我们这儿的人都叫作个‘三娘娘’,不知怎么来的。”
酒过数巡,庄头微醺即止,但见陈澜毫无醉意,灯下独酌,自取其乐。须臾,陈澜借酒意又问起云宝寺旧事,庄头缓缓道:“云宝寺么,有些年头了,小的年纪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的,记不清是哪位禅师得道的地方,只知前朝时便有了,据说当年高祖进京,前朝余孽在这寺底下修了许多密道,逃命用的,开国后都给填上了,小的倒不曾亲眼见过。”
二人尽欢而散,那庄头遣来伺候的人唤作慧娘,妖娆娇媚,姿容艳丽,庄头买她原就想凭此女攀权附贵,慧娘见陈澜五官端方,举止儒雅,心中便有几分爱他,宽衣脱靴,伺候洗漱,无不尽心。
陈澜背靠软枕,神情闲散,垂眸望她伺候脱靴,笑问:“今日领我上你们这儿来的兄弟,怎么不见他?”慧娘心中欣喜,娇嗔道:“大人仁义,什么人都放在心上,邱老三只给您带了段路,您就这么记着他,奴今日伺候您一番,也不知道大人还记不记得奴。”
言毕,只见陈澜收腿,自卷裤脚,笑道:“牙尖嘴利,可不敢用你,回头还不知搅我到何时才肯罢休。”那慧娘听了这话,自认陈澜于己有意,忙替陈澜挽裤脚,道:“大人不喜欢俏皮话,奴不说了便是,只是千万别跟自个儿怄气,伤了身子。”
“邱老三只来这儿干活,不在这儿睡的,说起来他原不是奴这样的人,他家祖上在京里做过官,和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人连过宗,认过亲的,后来萧条了,一家子在城外良乡县乡下也薄有田产,有道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不知他家何处急用钱使,竟向云宝寺借钱。”
“云宝寺的钱,那真真是有命借、没命还,拖了几年还不上,人家逼债上门,田产赔光了不说,少不得要卖儿卖女,两个闺女命好,在城里贵人家伺候,倒也算不上受苦,他儿子就没摊上那么好的命了,原也是个眼珠子似的人,不到十岁竟到城里最大的相公堂子里卖笑去了,奴真是回回听了都要掉眼泪。”
陈澜问:“那他老婆呢?”慧娘道:“给卖到窑子了,有人说跟了别的老爷,也有人说病死了。”陈澜闭眼小憩片刻,慧娘原替陈澜按脚,这会儿胆大起来,细手逐渐向上,忽听陈澜一声轻笑,向她道:“知道的说你是个菩萨心肠,不知道的只当你瞎操心,姓邱的既自己愿意险中求富贵,你倒在这儿可怜他,我也是个痴的,偏就喜欢你这股傻劲儿。”
慧娘闻言心中大喜,软声道:“奴那里晓得那样多的事!自个儿见识浅、口角笨,遇到的主子都道奴是个实心眼,搁不住旁人哭几下,心里便慈悲了,幸而遇见的都是好主子,不然还不知道奴被卖到什么地方去呢!”
“那邱老三却是没有奴这样的福气,当初逼债,他家也是闹过的,听说契上原是二分利,那又如何!借的人家的钱,自然是人家说五分便是五分!”
陈澜问:“这倒有意思,有契为证,如何从二分利变为五分?官府也不管?”那慧娘媚眼一笑,眼中含情,道:“大人一看便是初来乍到,神仙本事再大,到天子脚下也得低头不是?您道云宝寺那么多钱都给佛祖花那?还不是都孝敬给背后的贵人了!”
“邱老三那点家产自是入不得京里贵人眼,可蚊子肉也是肉,贵人岂有不收的!给自个儿敛财的事儿,就算人家寺里做了手脚,谁又管呢!”
慧娘一双巧手捏的陈澜双脚酥软,陈澜闭眼道:“你懂的倒多,对着你家主人也这么能言善道来着?”慧娘“嗳哟”一声笑道:“奴心肠直、胆子小,哪儿经历过这等事,还不是听主人闲时说的。”
“再说了,云宝寺的烂账还少邱老三这一笔么!实话告诉您吧,这佛祖一头牵着巴结人的,一头牵着被巴结的,中间多少田地、铺子、现银,都从寺里账上过,平日瞧着太太、小姐们捐香油钱,以为人家念着菩萨,谁知道是给谁捐前程呢!”
“别说是邱老三,就是京里有些大人,也被寺里这般手段骗过,一开始么,都是欠人钱的,恨的牙痒痒要去告发,后来自个儿成了放债的,告发的事儿却是再也不提了。”
陈澜听了,笑而不言。慧娘伺候洗漱毕了,见陈澜毫无动作,心中焦急,不知是进是退,刚要出声,却见陈澜摸出碎银子扔给她,道:“我实在是有心无胆,家中亦有悍妻,将你带回去也是委屈了你。”慧娘便知没成,只得关门离去。
次日庄头要叫几个人将陈澜抬下山,陈澜给拒了,刚走到山下,山羊子便迎了上来,道:“傅管事托小的带话,卫大人昨儿要设酒给您接风,知道您不在,便改到今天。”陈澜点头,便要上车,忽然回头问山羊子:“你可知这城里最大的相公堂子是哪家?”
山羊子顿了下,道:“回大人,要说相公最多,那是荣月楼,不消几钱便有四碟冷荤,供酒无量,只是戏艺不精,菜色不佳,要论京中最出名儿的,那得是景喜堂,是个‘销金窟’,酒菜精美,有南北名角儿撑场,相公容貌气质都是顶好的,若不中意,召他处相公来陪侍听唱也可。”
陈澜问:“这两家背后可有人?”山羊子道:“景喜堂当家的,原就是卫大人家里学戏的,花名叫作兰生,卫家出事后,沿街唱曲儿养活几个小主人,城里人都说他仁义,卫大人后来虽在崇兴寺长大,兰生却常送些东西去,卫大人大约念着旧情,发迹后给他不少钱,才有今日景喜堂,前些年也常照顾他生意。“
注:兰生不是卫述缙的娈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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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