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道:“您净说些歪理,澜哥乃陈家儿郎,岂能入周家祖坟,便真是我生了旸哥儿撒手去了,亦是有夫之妇,如何葬得他周家祖坟?”
宋妈又是叹气,埋怨道:“什么有夫之妇!连个婆家的地儿也寻不见!那个姓阮的若是有个家,澜哥儿也不会孤零零的葬在镇外头。”
陈澜道:“您看您,又说这事,谁又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也是生来没爹没娘没兄长的?世事如此,谁又能做什么?您要怪,就该怪我,澜哥原该在陈家祖坟,靠着爹娘,如今套了我的名儿,便只能睡孤坟里头。”
陈澜转向宋妈,看她道:“您的心思我知道,那年元荩来家里要结阴亲,您巴不得我即刻现身同他将事情讲明了,从此嫁到他家,靠他家养着,澜哥也能葬到陈家祖坟里头,是也不是?”
宋妈不觉落泪,用手抹了,道:“我原没存这样的心思,只是龄少爷他那天来,又那样说,我怎么能不动心!嫁到周家去难道不比如今强?日日防,夜夜防,不知道哪天叫人知道了女儿身,我们仨死一块也算菩萨开恩,只怕你被那些贵人欺侮了去,那叫我怎么去见你娘!”
“澜哥儿么,那时家里穷,没办法才耽误了,龄少爷他家就他一个儿子,却愣是那么大了还没议亲,以为你去了,顶着多少双眼睛要来结阴亲,且不说你那时已生了旸哥儿,坏了名声,就算是黄花大闺女,我们乡下从来只听说配给死人的寡妇,哪来要娶死人的仕宦人家少爷!”
陈澜笑了,替她抹泪,道:“怪不得都说您痴呢?若他对我痴心一片,当初何必退亲?将我娶回家岂不更好,人都死了,再怎样也不过是虚名了,我何曾在意这些?澜哥何曾在意这些?我估摸,他是顾着我二人幼时情谊,不忍我独葬孤坟,才如此说了。”
“可您想过没有,若是让他们知道兄长去了,就算他真对我有情,将我娶回家,我既无兄长撑门面,又无父母长辈帮衬,到他家去无非看人脸色过活,他哪日厌弃了,我一根绳子去了也自在了。”
宋妈将陈澜手按在心口,道:“阿弥陀佛!你可别说这样的话,我经不起吓。”陈澜道:“您怕什么!如今我们家有傅叔,过几年旸哥儿大了,到撑门立户的年纪,我官也不做了,找个地方落脚,置些田庄铺子,过几天含饴弄孙的日子。”
宋妈拨弄陈澜鬓发,道:“安定下来了,你也能找个知冷热的人,夜里陪你说说话。”陈澜道:“我一个人惯了的,过几年旸哥儿娶亲了,我还找人做什么。”二人这么谈着,渐渐睡了。夜里,宋妈醒了,便起身回房,至拂晓,又起来烧汤造饭。
正在厅堂用饭,傅叔来报外头有京中商人递贴求字,陈澜让给拒了,傅叔又道:“那仆役托我给大人捎句话,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陈澜听了笑起来,放箸进屋,片刻出来,将手中卷纸递与傅叔,道:“此字乃我赠与他的,他若执意给润笔钱,你也不要收”。
外头一众人接了字,为首之人便道:“我家主人仰慕大人久已,今已薄备银两润笔,诚请大人收下,成全我家主人一片心意。”傅叔道:“我家大人亲口吩咐,这幅字是送给你家主人的,你若执意如此,便是侮辱我家大人。”
说罢又将先前收的门包递还给他,便要闭门,那人以为是门包没给够,因而傅叔没递上话,忙道:“若兄行个方便,多少使费弟也出得。”却见傅叔摆手道:“我若想抬价,将门包昧下便是,实在是我家大人再三吩咐,这幅字是送给你家主人的。”
那人是个机灵的,见傅叔走了,即刻将卷纸摊开,只见上头写着“燕遇风头羽转向,潮临岸边浪回头”,这才心中有数,招呼底下人走了。
陈澜用过了饭,傅叔来报新车夫已到了外头,陈澜让叫进来问话,只见一面色蜡黄的瘦长青年跟着傅叔进屋,弓身自报家门,叫作山羊子,今年才十七,回话时冻的厉害,双颊通红,两股直颤。
陈澜唤来宋妈附耳吩咐了两句,宋妈点头去了,陈澜才问:“娶亲了没有?”山羊子道:“回老爷,去年小的妈做主,给娶的舅家表姐,年前刚抱上个小子。”
陈澜又问:“从前伺候过哪些大人没有?”山羊子道:“前年儿跟的个翰林老爷,去年回老家去了,小的就跑些零活儿。”说话间,宋妈回来,将两双旧毡袜并一副暖耳递与山羊子,陈澜道:“拿着吧,这个天你冻坏倒罢了,却耽误我事。”那山羊子忙叩头谢了。
陈澜又道:“你说话做事,比顺子如何?”山羊子老实道:“顺子兄弟入行比小的早几年,跑的地儿多,伺候的大人也多,样样都比小的周到,是不能比的。”
陈澜笑道:“可我偏偏用不惯他,你可知是什么缘故?”那山羊子半天没说话,才道:“小的不知道,大约是不能说的缘故。”陈澜道:“唔,我瞧你却比他机灵多了,今后跟在我身边,也要这般懂事才好。”山羊子应了,陈澜这才上车,到官署里拜访吴大人。
从官署里出来,山羊子正要赶车回家,却听陈澜道:“改道去城郊夷相山。”山羊子迟疑一会,道:“大人从外地来兴许不知道,去年云宝寺出事,如今已不受香火供奉了。”
陈澜道:“此事我听人说起过,只是不知究竟出的什么事,不妨你说与我听。”山羊子低头道:“小的也是听说的,据说是……云宝寺里死了个和尚。”陈澜笑道:“你从前伺候翰林院大人,口齿也这么不清不楚来着?”
山羊子立时跪下道:“大人莫生气,小的没撒谎啊!确实是因为死了个和尚,听说是被歹徒害了,头都找不着了。”陈澜道:“此案可破了?”山羊子摇头道:“没听说。”
陈澜道:“这城里头除了花子,也就你们消息最块了,哪位大人去了哪些个地方见了哪些人,旁人不知,你们还能不知?个个也不是傻的,我偏不信你们心里没个主意。”那山羊子还是道没听说。
陈澜笑道:“今日云宝寺我是非去不可,你现下若依旧口齿不清,我回头横着回来,闭了眼睛也要睁开了瞧瞧京里谁还敢用你,若是竖着回来,你且看我手段,回头赏你一家老小的棺材钱,也不枉你跟了我一场。”
山羊子听罢,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才趴地上道:“这事听说不是顺天府衙门的人管,也不是六扇门的人管。”陈澜这才明了,道:“我知道了,你且带我去,我自有门路。”
山羊子又道:“夷相山底下原有脚夫抬轿,专做贵人生意的,如今没人上山,脚夫都往别处去了,大人光凭借脚力,恐城门落钥前赶不回来。”陈澜笑道:“这点脚程,我还不放在眼里。”
二人行至山脚,原想找个猎户、田户给陈澜带路,却遍寻不见,陈澜无法,只听山羊子指了几处地,便留山羊子看车,独自上山,陈澜嘱咐道:“若是将近城门落钥我还未回,你便一人回城里车行还车去,明日早些来等我,若辰时末我依旧未回,你速回家寻傅管事讲明,他知道如何做。”
路遇一枯黑干瘦的背柴汉子,一问才知是云宝寺名下庄子上干活儿的,随陈澜走了一段,又替陈澜指了路,陈澜要替他背柴,那汉子慌忙道谢拒了。
陈澜问:“如今寺里还有和尚没有?”汉子道:“”去年出事的时候,来了好几拨官差,全给抓走了,后来放回来一些,只每日洒扫诵经,寺里每日来去的净是些官差,看不见香客。”
陈澜到他庄子上讨了口水喝,沿着山路到云宝寺后门,刚瞧见门洞,便被四五缇骑按剑上前围住,陈澜亮了牙牌,拱手报上名姓,那几人对了眼色,一人前去寺中禀报,不多久出来一人,虎体熊腰,黑面短髯,向陈澜行礼,自称青羽卫右所三营总旗施正乙。
陈澜道:“澜蒙圣恩,不日启程同兵部侍郎吴大人前往南燕查勘三百送亲护卫被杀一案,雍德二十一年万寿节,忠顺王赴京朝觐贺寿,三位燕地僧人一同来京求学,如今寄居云宝寺,澜特来拜会,讨教燕地山川风物、民俗人情,还请施大人行个方便。”
施正乙道:“陈大人勘察重案,我等原该尽力协助,只是这三位僧人如今并不在寺中。”陈澜问:“可是在青卫监下受审?” 施正乙屏退左右,道:“陈大人专督送亲护卫被杀一案,并非外人,南燕的那三位僧人,据下官所知,有两位正在我司监下盘问,另一位于去年七月十三在寺中殒命,如今还不见首级。”
陈澜打量四周,低声道:“此处不宜议事。” 施正乙便将陈澜带至寺中一处禅房,陈澜问:“尸体可验明正身?” 施正乙道:“我司入寺抓人时对过名册,寺中除此人外并无他人失踪,寺中其他和尚辨认过,都说是他。”
陈澜又问:“容我多问一句,仵作来看,首级是活时斩下还是死后截下?” 施正乙道:“项长不紧缩且皮肉如旧,非生前所斩。”陈澜继续问:“那僧人如何死的?“施正乙道:“胸腹遭利器砍伤致命。”
陈澜思虑片刻,笑道:“此事与在下所查之案并无关联,本不该再多问,只是在下实在好奇,请施大人解我此惑。”
施正乙道:“大人不必多言,下官亦知大人之惑,此事京中人尽皆知,只是不敢轻易对外人言,告诉大人也无妨。云宝寺死了个和尚,本不是青羽卫该插手的事,只是此案不仅以妖术惑众,更牵扯到二十几年前失踪的虎岩教贼首方大江。”
那方大江原是湖广武昌府的农民,其妻妖妇梁五儿,少诵佛经,自言能知前后成败事,又能剪纸为人马相斗,诈称方大江遭悼太子李修长子南安王李岘摄魂夺舍,方大江自此托名南安王李岘,创虎岩教,捏造神迹,聚众造反,被朝廷镇压,徒众逃散,贼首方大江亦不知所踪。
陈澜问:“京中百姓近来忌讳甲、发落与他人手,可是与此摄魂夺舍之术有关?” 施正乙道:“大人猜的不错,去年七月十三日晚,一人违反宵禁,于城中流窜,遇人便说自己杀了云宝寺的和尚,守夜的官差把他带到衙门,他忽口吐白沫,两眼上翻,而后不省人事。”
“再醒时,那人声色俱变,言自己正是南安王李岘,方大江身陨后,便附在那南燕僧人身上,这具身体将那僧人砍死,埋在某处,自己便附在这人身上,衙役拿禁中旧事问他,他皆能答来,又问昌陵县主幼时之事,他说着说着竟落下两行泪来,忽言此身污秽,不可久居,要去他处寻身,方可长命,以期来日铸成大业,兄妹团聚,说罢那人两手朝天一伸,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