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初八,用过早饭,吴、卫等人乘车登程。宋妈昨夜受了惊,冒了风寒,这日陈澜到了馆驿,打发人寻了红枣人参,煎了姜汤,叫她吃了两碗,夜里热炕上发身汗出。驿城夫人胡氏晓得宋妈身上不方便,遣了个丫头来陈澜房里伺候茶汤脚水,铺褥守夜,叫陈澜婉拒了。
睡到二更,宋妈身上火热起来,说口苦、叫头疼,不住的唤爹妈,陈澜自个儿起身点了灯,生了炉子,披衣出门,叫值夜的侍卫去请大夫,嘱咐万不要惊动他人。
宋妈这会子睁起眼来看了一看,哼哼的说道:“原是来伺候人的,这会儿叫你伺候,我还中什么用呢?迟早叫阎王差人拿去,也叫你省些事儿。”
陈澜道:“不叫您来,您偏要来,如今怎样?您也别吓自个儿,不是甚么大病,只是若要在炕上缠个十天半月的,耽误了时候,教我脸上下不来,怕是您病好了都得寻绳子、找剪子呢!”
宋妈拍胸叹气道:“我就知道你要说这话,你是看我老了,怪我没用了,心里头有主意,也不肯与我说,一心丢了我这累赘才好呢。只是劳烦老爷您那,略忍一忍,人老了,心气不比年轻时候,受不得您冷落。”
陈澜笑道:“您听听自个儿说的甚么话?您捂着心窝子说,您到我家来,我们兄妹两个,有哪回不依顺的,便是我母亲在时,也知道您的倔强性子,凡事从不肯让人,才让我们娘仨免得受外头人的欺负。那时候穷么,全赖着您和傅叔,只是如今我挣了这样的家事,您不肯安分快活,却要事事操心,叫我在外头也难做。”
宋妈道:“别的话倒也中听,只是你自做了这个官,几时着过家哩?外头的事我自是不懂,我心里头的事你也未必晓得。上头来了旨意,活生生的几十口子就全没了,我都是跟着你亲眼见识过的,要是有一会儿你不在我跟前儿,光想想我这手脚就软了。你就瞧昨儿夜里,那两个当兵的,出来一趟公差,白天瞧着还是活生生的人,怎得想不开……”
此时外头有人轻敲门环,陈澜对宋妈道:“瞧见了?出门在外,千万要仔细门户,我说多了,又怕将你吓出甚么好歹来,这般话往后休要再提了。”
陈澜去看,却是褚学泉领着大夫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个使唤丫头,门一开,丫头们行了礼,就往房里来收拾干净,方请大夫进屋,褚学泉仍立于门外,陈澜亲自递茶与他吃。
陈澜道:“为着陈某病仆一事,已是劳诸位大人的神了,怎的再好打搅褚大人?叫底下人去操心便是。”褚学泉答:“分内之事而已。”便不再肯攀谈,陈澜晓他心中藏事,亦不开口。
大夫看了脉息,丫头们得了医嘱下去煎药,不多久,将药端来,大夫亦在侧,道:“陈大人,事该凑巧,方才老夫随丫鬟去取药,可可的遇见卫大人近仆卫荣卫大爷,问起谁人害病,老夫同他将宋妈妈的病老实说了个仔细,过了一会儿,那卫大爷寻到老夫,说卫大人常有寒热之症,自小吃个海上方,想来比寻常药有效验,叫老夫拿来给宋妈妈煎汤用下。”
陈澜听了,挥手叫丫鬟下去,问:“卫大人平日行善为高,我自晓得是方好药,只是这药治的是个甚么症状?您看宋妈是用得还是用不得?”
那大夫道:“大人放心,老夫已仔细看过,治宋妈妈寒热交攻、虚火上延是极好的,寻常的方子慢慢调理,亦可痊愈,却也有凭多少药下去,一点效也不见的,卫大人的药只论料材,便比咱们底下人好上百倍不止,用也无妨。”
陈澜从前只知卫述缙吃着药,却不知他是个甚么病,于是问:“这药不知是个甚么方?您说了,我也记着,将来倘遇着卫大人有个好歹,或是别人有个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
大夫陪笑了一阵,见四下无人,便凑近陈澜道:“这话只咱们私下里说,可万万不得传到外头去!”陈澜笑道:“您说,我都晓得的,您说了,我得了好处,自有您一分好处。”
“老夫是从京里老郎中那听来的,这卫大人打小儿身子骨不好,病一发便不下饮食,虚热盗汗,头目昏晕,请大夫吃药,白白花了多少银子,也不见效。卫大人外祖父那时在两广做官,亏得遇上个海上来的道士,未见卫大人面便能说出他八字几何,亦知他身患何症,说了个方子,发了病时吃一丸就好了。”
“东西药料稀贵,皆不是寻常能见到的,他外祖父四处收集料材,托人往京里送了,还真有些效验。若说家里富贵,供着吃到十几岁,此疾恐也能得痊,谁知道后来……唉,勿谈,勿谈!”
陈澜道:“夜深至此,要卫大人替我劳神费心已是冒犯,又赠此千金良方,如何受得起?”
大夫道:“卫大爷说了,卫大人知道您脸皮子薄,若是晓得是他送的药,定是不肯受,可是这么拖着,一伙人上不得路,耽误了行程,回头又是他来担着,这便又欠了一笔,叫您想清楚呢。”
陈澜笑道:“卫大人神着呢!他可还有甚么话带给我不曾?”
大夫道:“卫大人说,便是您要谢他,今晚他已是睡下了,叫您找个白天儿呢。”
陈澜与大夫笑了几回,封了几钱银子与大夫,又移了几步送他出门,亲自服侍宋妈吃了药,一时半会也不见分毫动静。
陈澜道:“瞧瞧,您这病还没好,倒是已让我欠了几桩人情。”宋妈道:“从前难的时候,几千两银子都借得,怎的如今吃了卫大人几丸药,你倒发愁了?”
陈澜笑道:“您倒是不见外,银子的事儿先不论,左右也是从他右口袋拿出来,放到左口袋里罢了,今儿的人情若真能还了,我破费个百十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可你晓得他要我拿甚么来谢他?”
宋妈问:“甚么?”陈澜道:“说了您也不懂,不如早些睡,我在这儿扶持您。”宋妈吃了药,睡到第二日,便大好了,几人行路,不在话下。
却说这日午上在银口镇打尖,再有一日便到羌阳驿,游三将要停马车,陈澜抽出几张银票与他道:“你别忙,叫我与宋妈先下去,你替我去跑这一趟,到隔壁源泰信钱庄,兑上百把银子,别招摇,叫人瞧见不好。”
游三应声而去,宋妈埋怨道:“出门在外的,你把甚么都托付给个赶车的,他要是心狠卷钱走了,我看你往哪儿寻去。”陈澜笑道:“你且看他回来不回来。”
宋妈道:“这个年纪没女人的老化子,心眼多着呢,你以为他痴?钱进了他口袋,你再去要,他把刀亮出来给你看呢!到时候,随他多少个当兵的,也挡不住他,这种事儿,我也不是没见过。说起来,怎么的又要化钱?”
陈澜道:“明晚到羌阳驿,已是说好的,与卫大人做生日,当地叫了一台戏,备了几桌酒,说是不要叫底下的人知道,不然闹不清爽。这些人,面上不好厚一个,薄一个,私下里头,额外巴结,另外多送,我瞧不见,也不用管,只是最怕的,要属那些没眼色,或故意要好看的,席上争着添礼,旁人也说不得甚么,只得多预备着些。”
正说着,那游三取了银子回来,陈澜对游三道:“你也瞧见了,我没甚大本事,只是你这营生,我还效劳的起,回了京里,好歹赏你一封信,替你疏通,在衙门当个差。”
游三笑道:“要说小的再年轻个几年,或许还做得,现下已是没几年好活了,再去学着当差,犯不上,又没个儿子,赚再多的钱也是落别人手里头了,不值当。”
宋妈劝游三道:“你去衙门当差,还怕没女人跟在你后头么?两年抱个小子,你人走了,有点闲钱,你女人也有依仗,再说了,我看你这样子,去衙门当差,再活个十几年得有。”
游三道:“小的走了,小的女人守得住?儿子跟了旁人姓,倒还要他老子一把年纪奔命,小的可没那个心气儿!”
陈澜笑道:“我晓得了,人各有命,你这么说,我也不强求。”
游三走后,却把宋妈气个不轻,赌气的跟陈澜道:“没见过这样的人!钱掉他面前了都不晓得伸手的!他要寻死路,你还当这个观世音菩萨做甚么!”
陈澜道:“你当我认真的?不过看他做事麻利,嘴上做个人情罢了。”宋妈道:“怪不得!平日里你说句话都怕这怕那的,这会塞个人进衙门倒甚么也不怕了,他要是真答应了,我看你怎么收场呢?”
陈澜笑道:“塞个人进衙门,有什么难的?你以为衙门除了官老爷,里头当差的都是怎得进去的?又不是个个都要识文断字、能算会写,凡是个卖力气、有手艺的,哪个不能进?不过是我这样的塞进去的,给更上头的人塞进去的让位便是了。”
第二日晚到了羌阳驿,当地官爷治酒于自家别院后园,彼此拜见,叙礼接茶,厅正面设四张桌席,卫述缙自是主席之首,陈澜与诸人彼此让逊了几回。
卫述缙道:“既是他不肯,你又何必难为他,坐了罢。我素是知他脸皮薄的很,心眼又是极小,今日都是生人,列位又虚长他好些年岁,拿人情压他倒也不难,只是今个儿我做生日,别叫他来日想起来不痛快,轮到他坐上这主席时,又来寻我的不是。”
陈澜笑道:“大人净胡说不是!晓得今个儿这么多大人在场,我不敢揭您的短,只会说吉祥话给您听,就使劲拿瞎话编排我。”
卫述缙亦笑道:“你这么说,倒像是说了多少吉祥话似的,且说几句来听听,若是说的不好,你看我罚你酒不罚?”
陈澜道:“卫大人哄我呢,回头我说的便是好,也是不好,教我白搭几句吉祥话,将我当个猴耍,倒不如这会子直截了当给您敬几杯。”
卫述缙坐于席上,抬眼看他,唇齿含笑,道:“我不哄你。”说罢自饮面前杯酒,身旁侍候小厮忙又斟满。
陈澜原以为不过寻常几句玩笑话,可见卫述缙此番,脸上多少有些无光,无法只得举杯,道:“几句话有甚么意思,过耳就没了的,倘使京里的那些大人,知道我给您做生日,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讨了口酒吃,未免要怪我悭吝,不若陈某给您写几个字,今后论起来,也不叫我吃亏。”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极口夸奖陈澜的字怎样好,怎样得戴体真传,一会儿便有人摆了纸墨,陈澜提袖挥笔,写了 “鹏程万里”四个字,上款写“岑夫御史大人法正”。
丫头将他所写的,拿给诸位大人彼此传观,大家都赞好。卫述缙道:“可惜我今日诗兴不来,不然,与你题上一首也好。”吴敬伦道:“随便题甚么都好,今个儿只为高兴罢了。”
卫述缙将那幅字拿在手里看了几遍,对陈澜笑道:“可我这儿没准备甚么赏给你,待会要赏的人多,左右你我是自己人,便不讲这些个虚礼了。”
吴敬伦与旁人笑道:“可见我们都是外头人,行的不过是虚礼罢了。”
陈澜道:“吴大人也取笑我,听不出这是卫大人变着法占我便宜呢!诸位都有,偏我个送了字的没有,你看我依不依呢!”
卫述缙笑道:“与你说笑呢,今儿是我大日子,怎得旁人有了,你倒没有,传了出去,说我厚此薄彼,谁还来与我做生日?喝你的酒,回头自有好东西赏你。”陈澜笑着应了。
须臾,酒过数巡,歌吟两套,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细说。
厨役上了道咸水鸭,陈澜多用了几筷,见褚学泉分毫未动,因问:“褚大人用不惯?”
褚学泉道:“鸭脯肥腻,又是冷荤,天干气冷,我心内总想些酸辣热汤吃,多些椒料,比这些个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陈澜笑道:“应酬场上的东西,主打精细,与你在军中自是不能比。此乃金陵风味,从前在家时候,也常用芫荽、蒜齑和了拌一只来下酒。”褚学泉问:“陈大人是金陵人?”
陈澜道:“那倒不是,多年前,虎岩教作乱,占了金陵,我那时年纪小,不太记得事,却还知道有一阵子道上涌的都是从金陵、镇江逃来的人,先父亦打算变卖家产,举家北逃,幸而韩归棠将军率部击退叛军,守住扬州,几年后,冯大人和钟新全将军率军攻破金陵,金陵才光复了。”
“那几年,乡中常有金陵、扬州来的人安家落户,逃来的厨子凡是找不着活干的,大都支个熟食铺子,这才教我吃着了。这还不算甚么,那时扬州有个顶有名的先生,叫杨济昌,专在市中演史说书,从前也在金陵城里说书,也逃了来,幼时每在乡中说书,皆是座无虚席,任人手上生意还是地里活计,都撂了去听书,只是不久他便逃到城里去,我只听得半本《隋唐志》。”
褚学泉道:“这便是最教人难过的事了,换做是我,拉开多少张弓,心里头的气也散不了。”
陈澜笑道:“他不讲,我倒不会自己寻了书来看!”褚学泉笑道:“可他若是不按原本讲的,又怎么样呢?”
陈澜道:“真教你说着了不是?褚大人也听说过?”
褚学泉道:“杨永昌名号响彻南北,前些年京中有大人做寿,请了他来,后来也在京中茶楼说书,褚某有幸听过几回《水浒传》,他不按原本说,已是人尽皆知了。”
陈澜笑道:“细细算来,杨永昌竟已年过古稀,我听说他先父入土时,还是满头乌发,我幼时瞧他,亦是不见白发,你那时瞧他,他两鬓如何?”
褚学泉想了一下,道:“年岁久远,褚某记得也不真切,大约依旧是乌发。”
我到目前写的最顺手的居然是宋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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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