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桌椅被炸得稀烂,其他地方倒都还工整,这是池酉第一次进到易轻尘的卧房中来,若是没有那破碎的桌椅碎屑,整个房间应该是偏素雅的风格,易轻尘不爱奢靡。
“易轻尘?”池酉试探般地呼唤着。
听到帘幕中有人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帷幕半遮不遮地耷拉着,厚纱的质地,隐隐还能看见幕后的人影。易轻尘半坐在床上,倚着床头围栏。
“你怎么进来了?”易轻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池酉却探测到他压抑下的灵海波涛汹涌。
“你天劫已至,我来助你。”池酉走近。
“你不打算杀我了?”听上去有些无力。
池酉的脚步一顿。易轻尘从来都是知道的:知道他的隐瞒、他的试探,甚至他的敌意。
正如池酉从来都是知道的:易轻尘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性格是假的,情意、大半也是假的。
“你没有世人所说的那么坏。”池酉还是坦诚道。不论世人如何讲,他信他自己。一路走来,哪些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哪些是真心实意,他有自己的定论。如果看错了呢,那就认命。
池酉伸手欲撩床帘。
“别动。”易轻尘的声音微弱而又急促,又说:“你知道你在干嘛吗?我忍到此刻并不容易。
池酉:“那就不要忍了。”
……心底的黑暗潜滋暗长。易轻尘忽得伸手,隔着帘幕一把扯住了池酉。手臂微一用力,便将池酉整个拎到床上。帷幕也“哗”的一声被扯断。
池酉半仰着望着易轻尘,他的眼波似水,澄澈清洁,如天山下那汪圣洁的清潭。
在这样纯净眼神的注视下,易轻尘的戾气也被抚平了几分,动作中带了一分迟疑,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注视了一会儿,易轻尘翻了个身,滚到离池酉远一点的床头,克制道:“出去。”
这一折腾,池酉也明白了七七八八,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倒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撂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就急于逃离。眼角余光瞥过床头,易轻尘正闭着眼调息。忽然,池酉的走不动步了,挂在床头的一把匕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匕首长仅二寸,轻薄铜鞘里,柄端缠着黄线。正是在酒楼中那位热心的道人要送给池酉的那一把。
池酉取下那把匕首:“这把匕首怎么会在你这儿。”
“什么匕首。”易轻尘还有点含糊,忽地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睁开了眼,半坐了起来。池酉正冷冷地看着他。
“我杀了他。”他素来不屑说谎。他一生血债无数,但此时他心底却感到慌张。
“你把他杀了?他不过是……”
“他不过是提醒你要提防我?不过是告诉你可以用这把匕首来杀我?”
池酉心里一凉:“你都听到了……”
“我都听到了,你还因为他,对我说了谎。”
被易轻尘坦白地承认震慑到了,池酉一时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几时对他说过谎:“我没……”话还没说完,突然想起来了:他曾对易轻尘说,那位道士不过是个卖匕首的江湖术士。那时易轻尘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那时候他就什么都知道了,知道那位道士对池酉的劝说,知道池酉对易轻尘的怀疑,于是他转头就派人去杀了那位道士。回顾起前因后果,池酉才惊觉那位道士竟是因为好意提醒自己而无辜送命,心越想越冷。
“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你比世人所说的更坏。”想起师傅曾特地嘱咐过他:妖不可渡,宜尽除。他还天真地想或许会有例外,真是羞愧万分。
“果然妖就是妖。”
池酉瞬间抽出匕首,那就用它来为那位道人讨一个公道,注了灵力的匕首往易轻尘心间捅去,意料之外地,并没有遇到强大灵气对抗,匕首深深地扎了进去。易轻尘任凭血浸透了衣襟,轻声自语:“妖怎么会没有心呢,没有心怎么会有情呢。你看,我的血不也是红的吗。”
“你疯了。”池酉将匕首往地上一丢,决绝转身。区区一剑心头刺,倒要不了苍龙的命。池酉终究下不了杀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刺罢了。真打起来,他打不过。
匕首落在地上哐的一声,重重撞在易轻尘的心头,这一声“哐”在他的心头不停地回荡着,他眼见着池酉转身。
他知道池酉这一转身,就真的是不会再回头了。从此天涯陌路人。
“微光!”易轻尘疯魔般地唤出微光剑。微光瞬间化作一条柔韧的银丝,将池酉的双手缚住了。
“你做什么?”
易轻尘并不言语,慢悠悠地从床上起来,他的瞳色已经变成琥珀色了。他走到池酉身边。一把横抱起池酉,将他丢在床上。
“放开……”池酉的话还没说完,就发不出声音了。易轻尘顺手就给池酉禁了言。
“我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原谅,你恨我吧,越恨我,越忘不掉我。”一路侵略下去,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似乎是在这战场上驰骋了多次一样。夜夜难眠时,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他,怎么会不熟练呢……
这天之后,易轻尘再也没有见过池酉,也再也没有人叫他易轻尘,他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孤独的苍龙神君。而他的天劫,还没有结束。
两个月后,冬天的脚步已经快走到尽头,春天马上就要来了。这天,仍在闭关的易轻尘听到了白涵传来的一个消息。
白涵在查各族人失踪的事,渐渐有了眉目,这些人失踪的原因基本上是一样的,都是遇到了一个叫“噬魂阵”的阵法,这个阵法还是池酉和青妤一起在古书中找到的,是一个年久失传的阵法。
这个阵法最独特的地方,是可以将阵中的力量为祭,增强设阵人的力量。那些失踪的人便是做了这样的祭品。
“主君,忆波城中出现了噬魂阵。”
“像往常一样处理就好了。”
“主君,池酉好像就在忆波城中……”易轻尘浑身都震悚起来。
“……我去一趟。”
“但你的身体……”
“无碍。”
讯息中所提到的忆波城,是在最西北边塞的一座小城,易轻尘大概知道它的位置。“叠宙”之术,将他送到了忆波城上。
但他终究来迟了。从天而至的易轻尘一掌击碎结界,看到了半跪在街心的池酉,手上握着符,身上沾着血迹,已经没有了呼吸。
悔恨和悲痛瞬间将他压垮,他抱着池酉尚温热的身体,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是他亲手毁了池酉,毁了他们之间或许存在过的互相珍惜。
上天入地,易轻尘也要寻得池酉的魂魄归来。求他给自己一个忏悔的机会。
地狱无门,他易轻尘闯入了,遇到了当时守城的将军,将军带他回到守城的那段记忆中。易轻尘眼见着池酉苦守了城池三日:向天兵求助、画符施咒、登坛作法、安抚人心。在纷乱的众人之中,他极力奔走着,却收效甚微,最后带着失望和遗憾离开人世。并且和耿将军的对话中,易轻尘获知:池酉他似乎知道自己死后并不会入冥府。不然,何至于托人传话呢。
死后不能入地府,远古的噬魂阵法,天界不出援兵……凡此种种异象梳理下来,加之白涵近日的调查结果。易轻尘得出结论:或许池酉要对抗的是一个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组织——天界。
夜烬,九天神君,真希望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