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穿一身织金石榴裙,宽袖挽着亮金披帛,脖子上挂着巴掌大的掐丝红宝金锁,手持一支轻便红缨枪。
阳光洒下来,整个人金光闪闪,眉间花钿瑰丽,稚嫩的脸配上她眉眼间的沉静,旁人见了不会觉得媚俗,反而美的富丽堂皇、美的端庄神圣。
她提着裙角,沿着溪流往山脚去。
路上的行人见了她,先惊奇议论,猜测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后来有些人认出她,一个个的跪下去,朝着她磕头,“玄女娘娘下凡,娘娘下凡!”
陆月停在山脚,往上看石阶山路,路上的人纷纷让出一条路。
她吐息运气,宽袖猛地向后一荡,脚尖蓄力,呼地风声起,她跃到半空、飞出数丈远。
“玄女娘娘显灵了!”
“娘娘!娘娘!”
陆月脚尖点地,起时裙裾向后翻飞,落时飘荡轻盈,犹如牡丹于空中盛放,她故意在落下时转个圈,披帛舞出融金的光泽。
在信众乡民们的呼喊下,陆月飞过山阶,来到玄女庙前时,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控制住想拉拽脖子上那条金锁的手,迈着端方的步子进了庙里,仰头看那玄女神像。因醉酒那一场,乡民们修补了神像斑驳之处,粉刷新漆,长案上的贡品也多了不少新花样。
陆月小声道:“你也占了便宜,别怪我冒顶你名。”
外面传来悠扬婉转的箫声,陆月笑了下,薛五的萧吹起来了。
她步出小门,一束阳光穿过山壁上的树枝,光影点点洒落下来,那光影间忽然下起花瓣雨。
桃花瓣落在陆月头顶的金冠上,落在她的手心。如此异象,信或不信的乡民们都受到了震撼,痴望着光束花雨下的陆月。
“尔等心愿,顺着香火飘进了本座的神殿。”陆月扬声,她的声音如钟声悠扬,声量轻却字字清晰。
神通啊!信众们跪伏下来,有人磕头,有人双手合十,小孩子们看呆了,直直地望着陆月。
“你们盼我惩处山中吃人精怪,可此处的妖魔鬼怪,早在千年前被我渡灭。”陆月运着内力,她要把话音说的人人都能听到,可比飞来飞去费力多了。
“本座深觉有异,便托此肉身下凡探查,”陆月对上一个舔着糖的小女孩的目光,小女孩呆了,她微微一笑,“吃人害人者,并非妖孽。”
跪在人群前面的老丈颤颤巍巍抬首,“娘娘,吾儿、吾儿现在何处?又是什么人害死了吾儿?”
陆月敛了笑,看向老丈,“凡身归大地,魂魄我送去了九重天,不必担心。害人者,”她长/枪一扫,横向云州城的方向,“尚在人间。”
“恶鬼现世,以人身祸乱天下。云州代有神将出,何故退败城中?云州田亩广阔,何故万民食不果腹?青天律法在上,何故冤情无处诉?”
三句何故,话锋犀利,陆月砰地一声将长/枪杵在地方,尘土飞扬,“缘由自在你们心中。”
“娘娘……”一个妇人涕泗横流,膝行向前,她的丈夫姓潘,曾任城中厢军指挥使,被人迫害而死。
“求娘娘给个公道!”妇人连连磕头。
“凡间事凡间人,我不可贸然插手。”陆月轻轻摇头,满头步摇晃,“破局容易,已有天光乍亮之势,只需——”
陆月两指向前,“尔等不再助纣为虐。”
话音落,繁花倾倒落如瀑,陆月旋身,朝山崖一跃,消失不见,只留下满地桃花。乡民们找了庙里,有看了山崖峭壁,都没有玄女娘娘的身影,便连声说着,神通啊,大显神通。
“我认得她,她是武堂的老大,城里那帮小毛孩都在武堂学功夫。什么人她都教,还给饭吃给铺盖睡。”
“我听说过她,薛家公子被人污蔑当街杀人的时候,多险啊,是她带着薛公子逃了出去。那个速度,眨眼就看不见了。原来是神通啊!”
“薛公子那次太惊险了,官兵们围了武堂,她就挡在薛公子前面,刀剑抵着胸膛。那时候我就觉得她了不起!”
“还有还有,我听府学的公子说,文大公子被段家欺负时,也是她出的头。”
“她到底是谁啊?托身凡胎也得有个主儿吧,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是雁尾村陆家的!年年扮玄女的那个!”
“就是她啊,这就都串起来了!”
“娘娘说了,天将明了,咱们骨气得硬起来,不能再被人欺压!”
“对,不能助纣为虐,不能受人欺压。”
“不怕什么段家,玄女娘娘保佑,事事平安,事事顺遂!”
一传十,十传百,声浪越发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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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跳下山崖时,裙子挂到了野树枝,在空中翻了几圈,脖子上那根沉重无比的金锁链子叮当桄榔拍在脸上,陆月被乱草枝芽迷的睁不开眼,手胡乱抓着,好不容易碰到了山壁,脚连蹬几下,竟然踹掉了石头,又溜地滑落下来。
噗通摔在地上,好不体面。
陆月摔的浑身疼,仰面躺在地上等了好一会儿,李秀儿、薛盛如和小春芳赶到了。小春芳带的家伙什齐全,给陆月补了裙子上的要紧地方,又检查她身上的伤处。
“你这身上、脸上,都被刮花了!”小春芳道,“从那么老高的地方跳下来,真有你的,怎么想得出来。”
陆月枕在小春芳膝上,恨不得痛的打滚,她这个人,若没人旁观,她能一声不吭把苦楚咽下去,但身边但凡有人,她就得嚎个不停。
“好疼啊小春芳,我屁股痛的好像碎了,你帮我看看碎成了几瓣。”陆月嚎叫着。
李秀儿一巴掌拍在陆月屁股上,道:“全乎着呢,没碎。”
“啊啊别打!”陆月叫起来,“我尾巴骨好像断了……断了……”
薛盛如在不远处,背着身子,他心里挣扎的很,一方面觉得陆月是个老妖怪,能出什么事儿呢?一方面又担心得着急上火,想过去看个清楚。
小春芳把陆月全身检查过一边,没什么事儿,便给她盖上了件灰斗篷,薛盛如背着陆月,从荒僻的小路出了树林子。
薛家的马车正候着,薛盛如把陆月背进了车厢,便退了出来,和车夫坐在前面,让她们女孩子待在一块。
“哎呦月月,你这飞来飞去的功夫太好看了,我在山顶上,看的都流口水。”李秀儿叽叽喳喳。
“流口水是馋!”小春芳怼了李秀儿一句,话音暧昧,“我只觉得月月这身衣裳真好看,等月月嫁人的时候,也穿这身,就挺好。”
“我都九天玄女了还嫁人?谁有本事娶我,玉皇大帝?”陆月原本歪在软榻上,突然腾得坐起来。
薛盛如在外面听见这句玉皇大帝,噗嗤笑了出来,她这个妖怪不说玉皇大帝,起码得找个九头的驸马。
“这衣裳啊,你们谁喜欢,照着模样做一身,你们成亲的时候,本姑娘送你们。”陆月好像大方极了。
小春芳飞快地答了句,“给秀儿吧,我不嫁人,我门第不好,嫁不了人。”
这话是在自贬,可语气听起来分明是在甩开什么包袱。
李秀儿抬高声音哎了声,“我早着呢,唉,嫁了人怎么当大侠,怎么走南闯北发扬咱们武堂。”
“你找个跟你一起走南闯北的,让他给你当牛做马。”陆月调笑道。
李秀儿话音里多了几分娇羞,“当牛做马倒不用,他当牛做马了,还要牛和马干什么。我是这样想的,等我出嫁坐帐的时候,我相公得给我磕三个头,认我当老大,哎呦,想想就高兴。”
车厢里哄笑一团,外面的薛盛如听的直瞪眼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马车先去了薛家,陆月在薛家洗了手脸,丫鬟们帮忙往身上稀碎的伤口涂药,换了身朴素的干净衣裳。
出了薛家,李秀儿要去武堂,小春芳说要去趟怡红楼教姐姐们认药材,她们三个在道口告别。
陆月往曹氏饭铺去,到的时候铺子里没什么客人,徐婆子坐在桌边,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一遍遍的盘账。
“大姐姐呢?”陆月甩着袖子,自在自得地进去。
徐婆子嗑瓜子翻账簿的动作不停,眼珠子瞥了下陆月,道:“买菜去了。”
陆月坐在和徐婆子隔了一张桌子的位子上,啪的把金锁链子拍在桌上,“给本姑娘上菜,一盘咸蹄髈,两个面馍。”
徐婆子瞟了眼陆月,心想她又发什么疯,瞟了一眼觉得不对,又瞟一眼,眼睛猛地睁圆了,呼的起身走到陆月边上,拿起那个金锁链,“哎呦,哎呦,这是真的?这分量。”
陆月往后靠进椅背里,缓缓翘起脚,道:“上菜。”
徐婆子把金锁揣进袖带里,往后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小孩子家家怎么净拿些贵重物件,陆风年纪太轻,哪有这么管孩子的,都惯坏了……”
她说是说,不一会儿,端来了陆月点的菜,放到桌上,又坐远了。
陆月掂起筷子,扒拉着菜,语调挑剔,“你这分量够不够啊?前些日子我吃,比着多几块。你是看我年纪小,欺客那?”
徐婆子瞪了她一眼,想起她那个沉甸甸的金锁,忍了,又去厨房给她端了盘,“吃,使劲吃,吃不死你。”
说完,又坐到远离陆月那桌了。
陆月伸手拿起面馍,捏了捏,音量抬高:“你这馍都冷了,这还怎么吃啊!”说着,把馍扔回盘子里。
徐婆子站起来,抓着帕子点着陆月,“你这个贼妮子,人前装乖人后做鬼,爱吃不吃,不吃滚回你家去。”
陆月笑眼弯弯看着徐婆子,看的她心里直发毛,徐婆子下意识拉了拉衣裳,道:“笑什么呢?”
“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作答,答完了,从今之后我敬你为长辈。”陆月笑眯眯道。
这话奇了,原来之前就没把我当长辈!徐婆子没好气道:“你问,我看看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若有一日,大姐姐和姐夫一起出门,再也没回来,你会如何啊?”陆月看向徐婆子。
徐婆子怔愣片刻,脸上染上怒火,“说什么倒霉话,呸呸呸,咒人死呢,你姐姐到底是你亲姐姐,你竟然这么咒她,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