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一言不发只看着徐婆子,徐婆子气的叉腰走了几步,还想再骂,却在迎上陆月那亮得出奇的眼睛时消了气。
就当她小孩子不懂事吧,徐婆子坐回凳子上,心想也是个教训孩子的好机会,道:“我是自个儿寡过来的,一个人拉扯大了兴业,吃了很多苦,但也值得。要是真有天塌了的一天,谁都没了,我也得把金花银花好好的拉扯大,我肯定能行。”
陆月问:“没了的人,你不找了?”
“找不着就不找了,求不到的公道就不求了,人总得往前看。”徐婆子脸上尖刻的皱纹变得坚硬,“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无法无天,觉得自己天下第一的人,但哪有什么天下第一?该低头的时候低头,该忍的时候忍,该舍的时候舍。你和你哥,都得明白这个理儿。”
陆月听完,深吸一口气,道:“说的不错。”
上一回,只要徐婆子愿意“不找了”,全心顾着金花银花,战乱前应该也能闻风而动逃出城去,艰难活命。陆月头一回,这么喜欢徐婆子的泼辣。
厅堂里静默几刻,陆漫提着两篮子菜迈进门槛,她和陆月对上目光时,两个人都笑的像花一般。
“阿月怎么来了!风哥儿说你在世子府领了差事……我看看我看看,哎呦这脸上是怎么了,”陆漫放下菜篮子,拎着陆月两条胳膊,仔细盯着陆月脸上细小的伤口,手指头一抹,淡粉被抹掉,划伤更明显了,“这、这,世子打你了?!”
陆漫的声音挑的老高,直直的要冲破屋顶。
陆月笑成一团,说:“不是不是,姐姐,你听我跟你说,热闹得很。”
她把玄女庙的事儿都跟姐姐讲了,说她从邵良师父那学到了轻功,上巳节去卖荷包的时候吃醉酒,秀了功夫,被乡民们当成玄女娘娘。又说今个儿,秀儿在山顶撒花瓣,薛师兄吹箫,排了出玄女下凡的大戏。她这伤,就是在演玄女娘娘的时候,被树枝刮到了。
“你这妮子,这么爱骗人。”陆漫听得又气又笑,拉着她掀帘,往后院去。
陆月道:“以后啊,咱们店里的生意会越来越好的,咱们家可是玄女托生的。”
陆漫一怔,盯着陆月看了一会儿,笑了出来,“对,咱们家生意能越来越好,你等一会儿,姐姐新缝了双鞋给你。”
陆漫从房里拿出春天的单鞋,弯腰蹲下,握着陆月的脚踝比对鞋底,“大小合适,试试。”
陆月坐在小石凳上,看着姐姐的发顶,看着她脱下自己的鞋,浑身不自在起来,“姐姐,我自己穿。”
“不用,我给你穿。”陆漫将桃粉色的鞋套在陆月的脚上,声音低落下来,“我一听见玄女两个字,就后怕。那时,你姐夫为了族学祭田的事儿被衙役打了,家里人害怕的不行,铺子关了,一家老小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我、我要是知道你摔的那样严重,怎么都该去看看你……”
“姐,”陆月拖长调子,“刚才那姓徐的,跟我说了个道理,我觉着没错。她说,人总得往前看。”
陆漫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捏了捏陆月的小脸,道:“是,你都会指教我了。”
“嘿嘿,”陆月憨笑两声,踩着新鞋子走了两圈,道,“走吧,快到饭点了,我来打下手。”
晚饭的点过去,曹氏饭铺里又安静下来,桌几抹净,陆月坐在桌旁剥蒜。
金花银花一人一边,也在那剥蒜,她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问世子府是什么样,世子长什么样,小姨当的什么差,有多少月钱。
“世子府,也就是代王府,我没觉得多好看,就是大,从这头走到那头,都得走好半天。世子啊,世子又好看又凶,瞧着让人又喜又惧。”陆月回想着林世殊的眉眼,点评道。
金花搓着蒜皮,问:“怎么会有人又好看又凶,好看就是好看,像花魁娘子那样好看,凶就是凶,像街边恶霸那样凶。”
陆月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道:“你们见过小狼不?肯定没见过。白狼就很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狗都好看,可它们凶得很啊,你只要对上它们的眼睛,就知道它们时时刻刻都想吃了你。”
“那好可怕。”银花闲了好一会儿了,托着脸,“但我还是想见见世子爷,听说花魁娘子身有异香,可以引来蝴蝶,像世子爷这样好看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香香的。”
“香!”陆月道,“他枕头都是香的,睡的头发也香香的。”
“真好,香香的枕头。”银花搓着脸,一不小心,刚刚剥蒜的手指头蹭到了下眼皮,顿时龇牙咧嘴,跳下长凳,“我的眼睛,眼睛好疼!”
金花捂着嘴笑,陆月也忍不住笑,找姐姐来拿湿帕子来给银花擦一擦。
她们几个正围着辣得流泪的银花,陆月忽然听见外面马蹄踏踏和沉重车轮轧地的声音,站直了身子望着大门口,一颗心提起来。
她觉着段家不会丧心病狂到来杀她这么小毛孩,也不会节外生枝牵连大姐姐一家。
可这都是她以为,世上的人若都是聪明人,就不会有那么多不体面的事发生了。
直到熟悉的马车驶到门口,她才松了口气。
银盔骑兵和长/枪步兵停下,让出一条道。长随往马车下垫了脚蹬,掀开车帘,林世殊的面庞出现时,好像这烛光夜色都柔和成了画。
林世殊握着把折扇,下了车,陆月领着金花银花迎到了门口,她朝着林世殊屈膝,金花银花看呆了,陆月拉了她俩一把,她俩大梦初醒般,学着陆月的样子,福了个四不像的礼。
陆漫拽着曹兴业,徐婆子呆愕片刻,也到了门口。
曹兴业正要长揖,林世殊用扇子压住了他抬起的胳膊,道:“不必多礼,我不过来吃顿便饭,也给我府上的辛苦人安排顿外食。”
菊萱连说带笑,跟陆漫他们交代起了这一行人有多少人,要吃多少米饭,多少面条,多少面馍。
人数众多,谁爱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都得细细说过,陆漫便带菊萱去了后厨房,徐婆子抱走了金花银花,曹兴业左右看看,浑身不自在,脚底抹油去后厨帮忙了。
厅堂里静了,林世殊踱着步子,上下打量着铺子,“菊萱她们都爱吃,我也好奇,能好吃到什么地步。”
陆月拉开张椅子,请林世殊坐,“我的外甥女儿们听说殿下长得好看,好奇的不行,能好看到什么地步。”
林世殊坐下,瞄着陆月,“她们听谁说?”
“自然是听我说!”陆月的嘴长得圆圆的,拢着裙子在林世殊对面坐下。
菊萱不在,没人倒茶,林世殊见陆月那双闪亮的眼睛只顾着盯着他,抬了抬眉,金尊玉贵地一抬手,拎起茶壶。
陆月反应过来了,连忙起身,拿过两个粗陶小茶杯,林世殊倒好了茶水,道:“听说你今日很热闹啊。”
“只可惜了,殿下那边忙着呢,没空来看我的热闹。”陆月笑着说。
林世殊想着邵家的太华步法,陆月用起来会是怎样的情景,轻慢地摇起扇子,漫不经心道:“邵家那几个,竟还有几分用处。”
忽然,他一边嘴角翘起,身子前倾,低声道:“你知不知道秦明,秦参将?”
“知道!”陆月眼睛睁大,“他可坏了,他打过我哥哥,骂他狗都不如,还说他该被打成烂泥沤肥。”
林世殊稍显意外,“你记得这样清楚。”
“我啊,记性太好了,一点点仇我都不会放过。”陆月挤挤眼睛,“殿下快说,你把秦明怎么了?”
林世殊道:“我没把他怎么,是他们营里打成一团,他被兵丁们乱刀砍死了,”说着,嘴角往下,“都看不出是人了。”
他隐去了自己的手笔,只讲了秦明的下场。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小孩子听不懂,或许是因为他还想在陆月面前当个矜贵的世子。
“活该!”陆月拍手叫好,兴致勃勃地问,“他的尸首呢?收了么?没收明个儿我让哥哥去收了,沤肥去!”
林世殊身子往后撤,道:“你个残忍的丫头。”
陆月仰着脸,浑不在意。
他们闲话的功夫,菊萱掀开帘子,端了一托盘的卤蹄髈,随着脚步蹄膀上那肥厚的肉都在颤着,往门外去了。后面,陆漫、金花银花,三个人端着羊汤和面条出来。曹兴业和徐婆子,送出去馒头和米饭。
“哎呦,都是多金贵的人,在这儿露天席地的,真不好意思。”陆漫看着这些个人高马大的俊小伙们,要么蹲着,要么坐在地上,比抗夫还不如呢,抗夫都能进店吃一顿。
“没事儿,”梵慎接过羊汤,道,“我们行军的时候,比这艰苦多了!”
陈大保蹲着吃面条,吃的呼噜噜震天响,抬头对陆漫道:“面条就得蹲着吃,蹲着吃香。”
李鼎坚忙着吃,头都顾不上台,一个劲地嗯嗯嗯,把陆漫笑的直不起腰。
“我们都是寻常人,只有,”菊萱回望了一眼厅堂里摇着扇子的林世殊,“这位是金贵人。”
“金贵人吃点什么?姑娘交代一句。”陆漫问。
菊萱摇摇头,“我也不知,我们殿下的口味,”说着笑了声,“说刁钻也不刁钻,讲究吃了不生病就行。说好伺候也难弄着呢,什么都,不爱吃。”
陆漫听着叹了口气,也往屋里看了眼,“世子殿下年纪还小,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孩子模样,就担着那么大的差事。”
菊萱顺着陆漫的视线,见林世子和陆月你一句我一句,每个人嘴角都挂着笑。世子不是笑起来是孩子模样,他只有由心而笑时,看得出年纪。
菊萱搭上陆漫手臂,道:“说不定你家妹子知道。”
陆漫微怔,笑道:“好,我问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