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殊摇着扇子,进了辕门,在魏偏将的指引下往演武台去,“我看过你们的演武,很是不错,怎么到了战场上,就不顶用了。”
“军情有误,那蛮子商人欺骗我们王帐锁在,我们被、被引入了陷阱。”魏偏将满脸愧色,他都有些说不出口了。
林世殊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步步登上台子,“急功近利了吧。”
魏偏将浑身的难堪噼里啪啦往地上落,急功近利,输给赤赫部的那一场就算了,后头差点杀了橡村的百姓才是真的,急功近利。
“殿下教训的是,”魏偏将拱着手道,“犯了军纪的,都军法伺候。我们七位偏将,引咎卸职了三位,还有一位在等发落。”
演武台搭了简单的棚子,刮起幔帐,风吹过,舞动飞扬。
林世殊坐下,看着演武台下严整的兵卒们,问:“你们秦将军去哪了?”
魏偏将始终没有抬头,他的目光落在世子的前襟的纽扣上,甚至不敢看世子的下巴尖。
上回观看演武也是在此地,也是同一人,那时的林世子浑身的散漫金贵,笑起来只让人觉得美。可现在,他的一瞥一笑、一言一行,都让人提着一颗心。
不怒自威,威不可攀。
“秦将军身体不适,还未来过。”魏偏将说完这句话,又急忙补了句,“属下已经命人去请了。”
“嗯,那等等吧。”林世殊好像没看见茶案上的杯盏,接过菊萱奉上的香茗,慢慢地品起来,不再多说任何。
下面的兵丁们等着,魏偏将和几个同僚们侍立着,心都煎熬着。世子爷为何不喝他们摆好的茶水?理由明摆着,是那些个明目张胆的刺杀。秦明还没到,他府里的管事先到了,交给魏偏将一饼明前,说千万不能怠慢了世子,要从好茶,一定要让世子喝下这茶。
魏偏将知道茶里有毒,赶紧把那饼明前扔进了泔水桶里,用自己家的陈茶,给世子沏了一碗。
秦明在辕门外打听清楚了,说世子爷已经在喝茶候着了,他才迈步,往演武台去。
“殿下驾临,我们这儿又蓬荜生辉了。”秦明人还没到,隔着幔帐喜气洋洋道,穿过幔帐,来到世子旁边,深深一礼,“前些日子吃了败仗,大败仗!是属下的无能,殿下亲临指教,我秦某人感激万分!”
秦明深深弯着腰,眼睛却不老实,瞟见世子手里的茶盏,眉毛一挑,又看见茶案上原封不动的茶具们,眉棱一下子低落下来。
“起来吧,胜败乃常事。”林世殊道,“我听魏偏将说,你们军中领罚数人,卸职数人,你打算如何处置自己?”
“秦某自知犯下大错,已向段侯爷递了辞呈。”秦明道。
“不合适吧,周进还未查清,听说他是你一手带起来的人,你这样走了,放心的下?”林世殊瞥向秦明。
“这、这,”秦明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属下是打仗的兵,不是稽凶的案探,这事儿帮不上什么。”
“查案也非我所长,只是自来了云州,一直不太平,我这查案的本事渐涨,”林世殊手里的茶盏交给菊萱,他一条胳膊撑在扶手上,看向秦明,“值班的厢兵说,周进曾单人骑马进了云州城,直奔你府上。而后外出去寻他的亲朋,奔波了一整天,他的家人都有见证,说他神色沉重,支吾不清,打听城北有哪些村落。”
魏偏将的眼珠子和脖子,一格格的移向秦明。这样的事他早有猜测,可被林世子坐实了,他仍遍体生寒。
“第二日,在茶铺子歇脚时,遇到了段亭午先前的亲卫兵,张谦。张谦说城北八十里处的橡村,荒废几十年,近些日子才又有了人气。周进得了这个消息,不再游荡,骑马返回城外的营寨。”
“说来巧了,你们营里的火头军见着周进了,周进说他只顾着赶路,什么都没吃,饥饿难当,让火头军给他个馒头。火头军说馒头冷了,要给他热一热。周进说太晚了,不麻烦了,他还要去找秦将军复命,只带走了个凉馒头。”
秦明听得冷汗淋淋,里衣都被汗水浸湿了。
林世殊眼睛弯了弯,声音不大,可不知怎的,演武台上面下面都听得清清楚楚,“怎的他跟你复命之后,就暴尸荒野了?”
秦明脸颊抽了抽,艰难地吐出,“在下不知。”
林世殊笑着转过头,一下下摇着扇子,“这么简单的事儿,你竟不知了。”
“罢了罢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们军中的事我插手不了,”林世殊看向魏偏将,道,“我是来看演武的,演吧,让我挑挑错处。”
魏偏将心里惊涛骇浪,但世子发了话,他没动什么脑子,便高声下令让将士们列阵演武。
步兵旗手在前,挥舞旗子,后头步兵方阵分为棍阵、枪阵和刀阵。林世殊看着他们舞的虎虎生风,阵中时不时有兵将抬头,头盔下阴沉沉的眼睛,扫向秦明。
林世殊失笑出声,看向浑身不安的秦参将。秦明被林世殊笑的更加不安,艰难地挤出个笑,林世殊用扇子指了指阵中,道:“很好,这回比上回好得多。”
秦明说不出话,只连连拱手。
演武用了两个来时辰,日头偏过正中,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可世子正在兴头上,他不提,旁人也不好提。
林世殊起身,满意的在台子上踱步了一圈,道:“你们这些阵法和招法,若能用在战场上,不会输给草原人。应是实战经验不足,才会落在下乘。”
“殿下说的是。”魏偏将见秦明已经僵的话都说不出了,只好他来接话,“日后定加强实战训练。”
“不需日后,今日便可。”林世殊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握着折扇,点在下巴上,“家父练兵治家,都讲究胜者为王的道理。不说军中,单说家法,若两方各执一词、无人低头,便会请族中长老见证,决斗一场。”
“本家中,和我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有十九个。他们都顽劣的很,八姐儿林世妍和六哥儿林世忝决斗中,六哥儿瞎了一只眼,败了。此后这两个人再没什么争端,和睦着呢。”
魏偏将一惊,小孩子打架,怎么能、怎么能把眼弄瞎了。他迎上林世殊清泓似的眼,同族兄弟姐妹尚且如此,那这个长房嫡出的世子爷,又该到了何种地步。
“正因如此,才有了流传朝野的那句夸大之词,世家大族枝繁叶茂,而林氏从无枯枝。”林世殊笑望演武台下的兵将们,“兴武军若想砍掉枯枝,也该如此。”
魏偏将咽下吐沫,紧张问道:“请殿下赐教。”
林世殊早就有了打算,还装模作样的沉吟片刻,道:“我旁的没有,银子还剩下不少,不如这样,两两决斗,胜出者赏银十两。三至十人搏斗,赏银五十两。十人以上,我赏百两。再多了,看我心意吧,要打的精彩,打的畅快!”
台下有人喊了声好,更多人喊话这主意好。
林世殊又坐回位子上,看了几场决斗,有人走着出阵,抬着出去的,他都一一点评了功过。
魏偏将听的越来越认真,世子说的太对了,一针见血。
很快,暮色将近,林世殊看向秦明,道:“你还未卸职,给弟兄们当个榜样,打一场。”
忽然被点到的秦明连忙摆手,“不成不成,属下功夫不好。”
林世殊眼睛眯起,话音里一点笑意也无,“秦将军家资巨富,看不上我的银子。俗话说,君子一诺值千金,本世子给你一句承诺。你若上场,我便放你一马,如何?”
上场,不代表要赢。秦明对上林世殊的目光,问:“殿下,能放我到何种地步?”
“前尘往事,既往不咎。”林世殊撩起长衫的前襟,铺到交叠的腿上,动作闲适,“我要计较,也是跟侯爷计较。跟你,犯不上。”
秦明两只手啪的抱拳拱手,“多谢殿下。”
林世殊扇子一挥,秦明握着长刀,一步步下了台子。
秦明对自己的功夫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与人对擂时多是胜者,他扫视一圈这些酣斗过的兵卒们,都是些不成气候的,以他的威严,瞪一眼他们就吓退了。
恐怕难有人敢于与我对擂。秦明一手拿刀,一手叉腰,“你们谁来跟我比试一番?不要怕,只是切磋。”
“我来!”一个年轻的兵丁出列,他刚打过三场,输一胜二,脸上青紫,鼻子下面的血还没擦干净。
“我也来!”
“让我去!”
接二连三的出列,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秦明回身望向林世殊,林世殊道:“多人对擂,也是一样。”
秦明心生惧意,郭偏将匆匆赶来,他刚迈进宽阔的校场,就大吼一声,“老子来了!”
郭偏将披着外褂,大步朝演武台走来,走近了看,不过一夜的光景,他双颊凹陷,眼圈通红,憔悴了不少,可那双眼睛里,闪动着疯狂的光。
郭偏将手底下那批人,全都叫嚷起来,“让我上!干他娘的!”
秦明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事已至此,怕才会死,秦明鼓起气势,吼回去,“咱们干一场!”
林世殊粗略数过,这场对擂竟有**十人参加,他压着嘴角那抹笑,“好了,再多我银子该不够了。”
一声啰响,那群兵丁们群架一般扭打在一起,尘土飞扬,没人动郭偏将,郭偏将喘着粗气,瞪视着秦明,脱了外褂,甩在地上,举刀劈向秦明。
“你他妈的敢耍老子,老子弄死你!”郭偏将劈砍几刀,秦明横刀抵挡。
秦明喊道:“老郭,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要杀我?”
“我就要杀你,你个畜生!”最后两个字,郭偏将咬的很重,重到气息打颤、嘴唇颤抖。
“咱俩都是畜生,一窝的畜生!”秦明大笑起来,郭偏将恍惚了一瞬,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呲目欲裂,咆哮着扑过去,被秦明一刀穿膛。
郭偏将被捅了个对穿,嘴里喷出血,却无知无觉般大喊着扑到秦明身上,把他压倒。
秦明推开压在他身上的郭偏将,狰狞地笑着站起,嘴角的笑忽然僵住了。
四周一圈圈的人,全都盯着他,郭偏将的手下爆呵一声,朝他冲过来。一刀刀、一脚脚,前面的人砍杀个没停,后面的人等得急眼,拽过前面的人,挤到前面去,把满腔的愤恨、不甘、屈辱都发泄在血肉模糊的秦明身上。
过了好久,兵丁们打够了,校场中央留下一团不成人形的东西。
魏偏将在秦明被围攻时跃跃欲试,恨不得冲下台加入这一场混乱,可等他冷静下来,目送世子车马离开营地时,他又觉得遍体生寒。
他们军队自己的事儿,自己料理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