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平复了心情,回到世子府,隔天,孙赖子就来了。孙赖子回禀了昨个姑娘托薛公子转述的问题,
流言里失踪的人,只是一部分。东山闹鬼这件事,更早还有两个版本,一是割头鬼,说是山中精怪为了假扮成人,割去凡人的头颅顶在自己脖子上。二是偷耳鼠,说是山里成精了的大老鼠,过冬时被冻掉了耳朵,为了听见声音,便杀人割耳。
孙赖子在查这件事时,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早年间军功记录先是耳功,以所获敌人耳朵数量计量所杀敌数,后来因杀良冒功甚至士兵之间互相残杀,而废止。改为首功,以敌人头颅数量计量军功。再后来,因边境平定,戍边将军的势力和权威愈发稳固,军功如何计量,皆看将军如何向上禀奏,如何向上疏通关节。
陆月听完,抓起手边的茶杯砸在墙上,这动静惊动了外面候着的侍女们。
晚昙急忙推门而入,陆月背对着她站着,孙赖子用块帕子包着,捡起地上的碎片,“哎呦,我刚不小心摔了杯子,这杯子贵吗?需赔几两银子不?”
晚昙见没事,松了口气,笑着走过来,“瞧您说的,杯子碎了,换一个便是了。”
三两侍女进来扫走碎片,换了地上濡湿的地毯。
孙赖子见过了陆月,不能不见世子,来到书房跟世子解释说,昨日薛公子和陆月出门游玩,吵架了。他是个来做和事老的,说薛公子已经知错了,求陆姑娘原谅。
林世殊回想手下的禀报,陆月和薛盛如在街上关系亲近,陆月拉了薛盛如的胳膊,薛盛如还停下细看陆月脸上的什么东西,然后两个人进了茶楼待了半个时辰,出来时不欢而散。
小孩子的欢笑、吵闹。此时此刻,林世殊生出了几分羡慕,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日子,或许有过,但太久远,已经不记得了。
林世殊扣下手中的信笺,对孙赖子道:“我的人手有限,最近这些日子你要盯紧段家,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孙赖子觑着林世殊暗淡的神色,“是有什么变动?”
林世殊按着额角,道:“赵妃失宠。”
孙赖子心头一凛,段家刚得的靠山,眼看着就要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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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花宴那一场忙碌之后,菊萱累病了,修养的时候听兰香跟她说,世子和陆姑娘一起的时候心情都还不错,饭多用了不少。
等到菊萱收到从文府退回来的铜管子时,问兰香,“世子还闷着呢?”
“是呀,自打收到了皇后娘娘的信,就闷闷不乐的。今儿早上没练功,到了饭点说没胃口,坐在公文堆里直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兰香道。
菊萱靠在榻上,转着那根封漆的铜管,想了片刻,把铜管交给兰香,道:“你拿着这个给世子爷,问世子该怎么办。”
兰香咦了声,“这点小事问世子做什么,我直接交给陆姑娘……哦,”兰香说着,眼睛弯起来,“晚昙说陆姑娘想吃拨霞供,今儿安排上。”
傍晚,陆月被叫去春景院,她接过世子递给她的铜管,裁刀挑开漆封,倒出里面的纸筒,展开了还是那张“金榜题名”。
林世殊侧头,看见墨迹透过纸背的那四个字,收回目光,道:“送不出去,半路上被劫回来了。”
陆月满不在乎得哦了声,重新把装好,“等砚哥哥回来了再给他也一样。”
“你跟你薛师兄吵架了?”林世殊向后靠进椅背里,好整以暇地问道。他还挺好奇这个小丫头能被什么事气到砸杯子。
孙诚说他手滑摔了杯子,蠢货才信。
陆月瞧见侧边茶案上摆了没见过的茶果子,便坐到侧边的椅子上,掂起一块玉兰酥咬了口,道:“不算吵架,是我生他的气。”
林世殊抬了抬眉,他想也是,薛盛如不是个能靠唇舌气势压过陆月的。这时,菊萱迈着碎步进来了,福了福礼,对林世殊道:“殿下,厨房新得了鱼虾和一笼兔子,晚膳想着给殿下摆个锅。”
听见吃的,陆月来了兴致,问:“摆个锅是什么意思?”
林世殊道:“拨霞供,吃过吗?南边的吃法。”
什么茶果子都比不上兔肉锅子啊,陆月腾就站起来了,满眼期待的看着菊萱。
菊萱眼神示意,看我干什么,看世子啊。陆月看出了菊萱的意思,目光炯炯的望向林世子。
林世殊轻笑一声,起身走出,“晚上就吃拨霞供吧,她和我一块,让我听听她是怎么凶她师兄的。”
菊萱欢欢喜喜地应了,下去准备。
席面摆在了临靠远山的八角亭,不远处的梅林清香阵阵,谁都不记得曾有鲜血渗透土地。春夜风凉,下人们在亭子一面挂了帷幔,另一面支起屏风。
林世殊屏退侍女小厮,自己斟了杯酒,举着酒壶对着陆月晃了晃,陆月连忙摇头,“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听说下山时,都是你薛师兄背你下来的。”林世殊放下酒壶,问。
陆月把李秀儿闹的那个大乌龙说了,把林世殊笑得连连摇头,“我不信你尝不出分别,你故意喝烈酒,把错推到了你小伴儿身上。”
“哎,殿下您冤枉死我了。”陆月看着如红霞翻滚的锅子,捞出一块兔肉放进碗里,“我是个爱看热闹的,当时正好有个热闹可看,我全身心都在热闹上了,嘴里什么滋味根本尝不出来。”
林世殊哦了声,微微向前倾,“什么热闹?”
“我们乡下的,没什么明媒正娶这说法,看对眼了牵个线就行了。开春时候,那鸟啊猫啊浪起来,人也一样。”
林世殊被她这直白到有些粗俗的说法闪到了,下意识缩了回去。
“我和小伴儿们在溪边坐下,溪东边是个姐姐,和她一群姐妹,溪西面,是个瘦高个儿哥哥。那个姐姐啊就故意站在那,不往前不往后。哥哥呢想离她近一些,犹豫着从前面绕过溪流,还是从后面绕过溪流。那模样,可笑死人了。”
“最后,那个哥哥还是淌水过去了,姐姐逗他说什么都没给他准备,哥哥说他不在意,就想见她这个人。那个姐姐就用柳条绕着哥哥的腰呀,老天爷,好像要直接把人牵回家了!后来姐姐跑走了,哥哥在那站着,回味他的柳条腰带。”陆月回想起那一幕,还是笑得打跌。
林世殊颇为无语地撇嘴,用筷子点了点陆月,“你说的那个男子,遭了逗弄还要被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取笑,可怜啊。”
陆月仰起头,“什么啊,那个哥哥高兴着呢,浑身透着高兴!”
“那是他蠢钝。”林世殊斩钉截铁道。
锅子里热腾腾的气烘的陆月脸红扑扑地,她隔着气雾,仔细盯着林世殊,“那聪明绝顶的世子殿下啊,换了你,你能如何啊?”
林世殊肩膀晃了下,道:“我不会犹豫从前面还是从后面绕,无论怎样,都失了脸面。本世子就要涉水而过,万难不阻我。”
这话铿锵掷地,陆月怔了怔,想来,的确是林世殊的作风,于是灿然一笑,“那柳条腰带该何解啊?”
林世殊眼神往别处瞟了瞬,收回,又下断语,“我自然不会与这般没规矩的女子有所牵扯。”
“是是是,世子殿下门第儿高着呢,以后娶的娘子一定是高门贵女,你俩相敬如宾、和和睦睦、长相厮守。”陆月放下筷子,两只手抬高,纠缠在一起。
林世殊被她这个手势惹得不快,好像看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转了话头,“你师兄把你这个小醉鬼背下山,对你很不错,你还要凶他?”
陆月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事是我不对。”
林世殊眉毛高高抬起,瞧着陆月,听她说下去。
“去年秋收我扮玄女娘娘游神,从高台上摔了下去,昏迷了好多天。小春芳和秀儿天天为我操心,我哥也瘦了一大圈。但我大姐姐,一直没来看我。”
林世殊看着她垂眸低声,滚滚白雾后模糊了轮廓。
“后来是我好了,自己去大姐姐家的曹氏饭铺见了姐姐。看到那个门匾,我就想,大姐姐不是我的家人了,是曹家的了。”
陆月沉闷的调子散去,语调调高,“我跟薛师兄说了我的想法,薛师兄骂了我,说我姐姐开的饭铺叫曹氏饭铺,她就不是陆家人了,可她在铺子里,依然姓陆,也不是正经曹家人。这样算,我姐姐就没家了。”
林世殊听得脸色微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很不爱听父亲说的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姑母纵有千般不是,也是为了林家嫁入皇宫。怎么为了家族牺牲到底,成了泼出去的水。
“然后呀,我就生气了,我说我伤的那么严重,姐姐若是一家人,怎么都不来探望我。我若是死了,岂不是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薛师兄说,若什么事情都漫天了扯,难道姐姐要为我以命续命,才算一家子人?难道要姐姐为了看了我一眼,在路上被匪贼劫杀了,才算有情有义?”
上一回,陆风顶了刘忠的罪被处死了,大姐姐应是想来讨个公道,路途中遇到了穷途末路想着军功换赏银的兵卒,惨遭“杀良冒功”。
陆月想到这儿,她恨那帮比匪贼更可恶的恶将,也恨自己对姐姐的猜疑。
“言过了。”林世殊道,夹了片鱼肉,放到陆月碗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凡是不要想太多。”
“嗯。”陆月应了声,“殿下今日怎么这样清闲?平日这个时间,您还忙着理罪证呢。”
“事情累成了山,有时也会累,好像愚公移山。”林世殊慢吞吞道。
“殿下比愚公厉害,山已经移去好多了。”陆月由衷说了句。
林世殊搁下筷子,脸上少有的、露出了迷茫,“由我移山,并非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