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后收到姑母两封信,一封说赵淑妃失宠,另一封说赵妃投井自尽。”
陆月的心咯噔一声,还好没有喝酒,她装作听闲话的模样,边吃边听。
“段家给段亭瑞铺设十里红妆,小厮们跟在花檐子后面撒铜钱,满撒出四五车。迎亲的傧相们,皆是各部尚书们的公子。烟花照着宫中节庆的规制,买齐了二十四种,从晌午时放到了亥时,才堪堪放完。可谓,热闹非凡。”林世殊的话音平而缓,目光落在屏风上的牡丹,渐渐失焦。
陆月提着一颗心,这场亲事,铺张的太过了。
“第一声炮,惊醒了午憩的皇上。”
话音落,陆月已经大致清楚了,她看过往年兵部的条陈。
“皇上有头痛的陈疾,被烟花炮竹惹的更厉害了。又逢兵部急报,四川路民反杀官,宣抚使、知府、通判等官员被当场打死,四川驻军请求发兵镇压民变。”
这事儿的根源是贪官害民,朝廷若收一百万石粮,官员要收一百二十万,甚至一百五十万,多出来的明面上的理由是路途折损,实际上都进了官员们的荷包。
“皇上龙颜震怒,斥责赵淑妃其弟婚事铺张,下令其宫中自省。”
兵部捏在东宫手里,这封急报来的太合适了。陆月的眼神瞥向旁处。
十里红妆,无能的将帅,叛乱的反民。配上林世子送到皇上手里的那封折子,官商勾结走私,侵吞朝廷的收益。
这些细碎的消息,足以引爆皇上那脆弱的神经。
“时隔不久,就收到了第二封信,赵淑妃引咎自尽,皇上听说了这个消息,只摆了摆手,让皇后不要再说,连赵淑妃留下的皇子,也是皇后下令安置到了郑贤妃身边抚养。”
皇上之无情,陆月心中分明,她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碗底,仿佛百无聊赖。
“段家的靠山倒了,是不是该高兴?”林世殊的目光缓缓移到陆月身上,轻轻淡淡问道。
陆月放下筷子,两手托腮盯着林世殊,道:“我不懂这些,但是殿下你很不高兴呢。”
林世殊迎着陆月的目光,“你从哪看出我不高兴?”
话音隐隐带了几分寒意。
林世子不喜欢被人猜透心事,陆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角,说:“你这里,往下挂着,再说上几句好像就要哭了。”
林世殊失笑出声,“我不会哭。”
“殿下,这样吧。”陆月正襟危坐的模样,“你说说不高兴的缘由,我全向着你、顺着你。我可会讨人欢心啦,我顺着你说一会儿,你就心情开阔了!”
林世殊心里的话没办法对梵慎他们说,因为他们是林家的人。亦不能对陈大保他们说,因为他们会劝他退,他不能退。更不能对姑母说,姑母只会指责他的懦弱。
对这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说,她什么都不懂,甚好。
“皇后娘娘扣下那份军报,等到段亭瑞和赵襄大婚那日呈给皇上,中间隔了三十日。三十日,够反叛之火烧到数十城镇,朝廷镇压时军队和地方的反民,都需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三十日,够这些城镇的朝廷命官,要么丧命敌手,要么叛国株连。”林世殊愤慨难当,声音都粗了,“所谓军情似火,从不是夸大之词。”
说完,林世殊敛了脸上一刹而过的裂痕,平静地抿了口酒,“你来顺着我说说看,试试能否讨我欢心。”
林世殊很好奇,陆月会说出什么,他都不知道什么话能让自己高兴。
“我虽然没听懂,但殿下说得对!”陆月仰着脸,神情真挚,“皇后娘娘想赢,代价是用许多人的性命来换。”
“我不认同应该用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换取什么,”陆月道,“对于你们这样的贵人来说,我就是无辜之人,是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个,殿下不高兴,正是怜惜我这样的渺小之人。”
林世殊微微睁大了眼睛,几分惊讶。
“族学里,我学到一句话,叫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喜欢这句话!”陆月道,“战争之事,皆由贵人们做主,贵人们封侯拜相,凭什么要万骨枯来换?”
林世殊问:“那你当如何?”
“擒贼先擒王!”陆月道,“如果不世之功非要鲜血来换,只要一人流血便足够,何须千万人。”
林世殊怔住半晌,胳膊撑着桌案,忽然大笑起来,“你这等狂悖之语,当杀!”
“若是除掉那个赵淑妃就能让段家倒台,我来杀,我用性命来杀!”陆月挥着筷子,好似利剑。
恰如她以身挡在官兵刀剑前,胆大包天,宁折不弯。
林世殊笑了一会儿,渐渐平静,许久,道:“我也愿意,如果我的血能铺成锦绣山河,我甘心。”
陆月看着他平静、哀伤、疯狂,说不清什么情绪的面孔,莫名想起了上一回,上一回他饮毒死后,浙东的百姓庆祝他的死,锣鼓齐天,比过年都热闹。
他纵有为国为民之心,身后也留一世骂名。
林世殊觉察到陆月的目光,看向她。
一瞬间,时光好似重合。那时的林世殊饮下毒酒后,也是这样看着她,好像拼了命地要把她看穿,好像一定要找到什么答案。
林世殊眼睛微眯,“你认识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吗?”
陆月浑身一震,如梦初醒,背后冷汗直冒,面上不显,“不认识啊,哪里有人能像殿下长得这般好看呢?”
他太敏锐了,这份敏锐让陆月生惧。
林世殊肩膀松了,道:“我还以为我和文砚山长得很像。”
“怎么会,不像不像。”陆月呵呵笑,夹了块肉,放进嘴里,舌尖尝不出任何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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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侯爷读完了来自京城的第二封信,枯坐良久,日影偏移,黄昏落暮的光穿过窗纸,在段侯爷脸上留下一道亮痕。
段侯爷抬首看向滴漏,阳光洒在他脸上,皱纹的阴影更深,他好像被这道垂暮斜阳照走了精气神,一下子苍老下来。
“叫亭午过来。”段侯爷吩咐了句,侍立在外间的小厮应了,立马出门寻段二爷。
段二东看西瞧进了书房,歪着身子浑身闲散地站定了,“爹,什么事啊叫我这样急?”
段侯爷没有看段二,声音低沉,“我跟秦明说过了,明日让他带你去戍守边寨,立军功。”
段二先是傻了,然后嘴越张越大,“这、这也太突然了,爹,军功什么的、用得着我来立?儿子可从来没去过军营,眨眼就让儿子去立功。您老派儿子去打仗,那和送儿子去送死有什么分别?您要是想要儿子的命,您直说便是了!”
段侯爷啪的拍在案上,段二膝盖一软立马跪下,不再做声。
段侯爷好像疲惫极了,将桌上的两封信,扔到段二脸上。
段二看了,从愕然,到不敢相信,脸色一点点白了,“怎么会、皇上怎么能!那赵淑妃可是为皇上生下皇子的,盛宠十几年,就这么死了、就这么被林后害死了!”
段二膝行几步,仰头望着段侯爷,“爹,皇上指定是被林后蒙蔽了,什么跳井自尽,指定是林后逼的!咱们得上奏,向皇上言明林后的恶行。阿瑞才刚嫁给赵襄,她才刚嫁进赵家!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段亭瑞刚过门,赵淑妃就死了,无论是因为这场奢靡的婚礼,还是受段家的牵连,外人必定一口一个灾星砸在段亭瑞身上。
“皇上厌弃了赵淑妃,她是死是活、如何死如何活,皇上都不关心。”段侯爷声音沧桑沙哑,若在年轻些,此时他会愤怒、会恐惧得发抖、会为瑞姐的前程忧心流泪,但他老了,浑身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顾好眼下。
“亭午,林世子的折子和证物送到京城,皇上没有下令诛杀咱家,就说明那些罪名牵着不到咱家,或者牵扯的不够多。”段侯爷看向面无人色的段二,“咱家,需要军功,需要让皇上觉得,他还需要咱家在北边立着。”
“若是皇上觉得段氏无用,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段侯爷道。
段二恐惧地几乎喘不上气,他们段家祖上和圣祖爷过命之交,是开国功臣,父亲又煞费心血讨皇上欢心。
他以为皇上对段家一定是有感情的,可,皇上对与他生儿育女十几年的赵妃尚且如此,对段家又能如何!
段侯爷起身,绕出桌案,俯身搀起吓得魂飞魄散的儿子,温声道:“不要怕,爹和秦明都说好了。秦明这些年和草原的蛮子们牵连很深,这回,正好用秦明诱出那些草原商人,严刑拷打之下,让他们吐口王帐所在。”
“亭午,你带上全部兴武军,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段二看着亲爹,心渐渐平静下来,对,他还有秦参将和爹的安排,只要等军功落在头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