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三年,盛夏,七月十五夜。
烘人的夜风吹着树梢,树叶似是慵懒又似是疲乏,寂静的深夜里它们纹丝不动,仿若是长了眼睛,在看什么一般。树上的乌鸦倒是不一样,偶尔叫两声,把这死寂的夜变得愈加瘆人。
虽说这夜看似寂静,可京城里的大王爷府上却到处都是忙碌的下人。
王府的门头素净无物,但在里院倒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尤其是那世子院落,更是于门头窗户上贴满了窗花喜字。
看来,是王府里的世子要娶妻。
说来也奇怪,这理应是喜结连理的大好日子,但却没有宴席,也没有宾客,连喜糖也不过就是几小碟摆设,没人敢拿也没人敢分。隔着门头与高墙,外头的人根本就不晓得今晚王府有喜事。
更奇怪的是,在那挂满红绸的世子喜房外,大王妃却跪坐在地上,眼睛看向喜房里头不停地流泪。
她哭红双目,对着屋里的人哭喊说:“王爷,瑾彦可是您唯一的儿子呀!您怎可将他就这么丢弃了呢?他尸骨未寒,为娘我心疼啊,您难道不心疼吗?”
“事到如今,王妃是在怪罪本王吗?”大王爷在喜房里,他蹙眉看向喜房外的大王妃,耳根子里厌烦,连眼里都生出了几分躁意。
他冷眼瞧着她,眼神示意那拦着大王妃的管家把人看好了,不许她踏进喜房半步。
原来,世子死了。可今晚他不是要娶妻吗?红事突成白事,听着大王爷的言语,想必今晚‘喜事’得照旧摆。
可这……死人要如何成亲?而那新娘子又是否知晓,她今晚要嫁的新郎是个死人?
怪异的深夜,怪异的气氛,还有这王府里怪异的喜事,好像是如同这闷人的夏夜,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大王妃哭天抢地,而大王爷的这番言行叫她看在眼里心头更是悲戚。她用力想要挣脱管家的束缚,但却无法挪动身子分毫。
她心里有气,却又不敢冲大王爷发,便只能对着王爷身旁的年轻男子破口大骂道:“轩辕青澈,你不是在皇后宫里有得是法子帮那小贱人蛊惑君王吗?如今我儿死了,是那小贱人害的!你日日与那小贱人厮混,你见我儿去为何不阻止?你是有意要看我儿死吗?”
丧子之痛让大王妃全然失了理智,她只觉眼前的所有人都是害死她儿子的凶手。若不是她没有本事,而那大王爷又是个心狠无情的,她恨不能上前生生咬下他们的肉来。
“王爷啊!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啊……”她悲哭大喊,如同是在喊给老天爷听。
那叫轩辕青澈的年轻男子睨了一眼大王妃,他心头冷得很,心想这世间因果轮回,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王妃,您怪不上我。您说的那个小贱人,她是皇后,母仪天下,我轩辕怎敢惹怒国母呢?何况,世子与皇后,虽说不是一母所出,但也是‘姐弟情深’。我……瞧见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我是外人。”他言语冷静,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大王妃见他说话好比是看戏的世外客,她心头怒火烧得更旺,只觉眼前这人是真畜牲。
她站起身子,欲要向前冲,可双臂被管家死死地拽住。她便伸长脖子,凸着双目,怒吼道:“是你!你杀了周瑾彦!你与那贱人一道儿杀了我儿!如今你想顶替我儿,你做梦!你个妖物不配!”
她说着说着突然笑了,像是得了失心疯,咒骂说:“妖物替世子娶妻?哈!老天有眼,你也就配和花家那落魄千金成亲。我儿配的可是朝廷大员的千金,那是全京城最好的女子。如今我儿瞧不上的配给你,你应当感恩戴德,那是我儿德善,赏你做人的滋味,是大恩赐!”
“王爷,王妃是何意?”轩辕青澈听得微怒,便目光凌厉地瞧向与之站在一起的大王爷。“今日世子娶妻冲喜,我本可不用替。红事换白事也不是不可。”
大局不可乱,世子暴毙的消息更是不能扩散出去。大王爷明白,这三伏天一天比一天热,尸首藏在喜房里臭味熏天,若是再不处理,只怕王府要遭殃。如今只能借娶妻冲喜来掩盖秘密,须得稳住才可。
不敢再叫大王妃搅局,他眼神示意管家,挥了挥手,叫其赶紧将人给架走。“刘管家,赶快把王妃送走,好生看管好。”
大王妃哭嚎着被管家拖走,世子院落里便就只剩喜房内的大王爷与轩辕青澈。当然,还有已经死透了的世子。
到底是亲生儿子啊,大王爷看着躺在地上面容发黑,尸体发出腐臭味道的儿子,他眼眶酸涩,可却也无可奈何。
大局为重,他深吸一口气,别开面孔与身旁的人说:“今晚前院嫁娶仪式结束之前,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轩辕,劳烦你留在喜房内处理瑾彦的尸身。时候不早了,我须得去前院过礼。”他话说完,仿佛是生怕有犹豫,赶忙头也不回地离开喜房。
兴许是丧子的原因,大王爷心头乱,要交代的事情也是七零八落。他这刚踏出喜房两步,便又停住,扭头道:“对了,那花家姑娘随你处置。所谓冲喜不过是走个过场,那女子的生死听你的便是。”
此话讲完,他低头沉思了片刻。而后似是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说的,才大步流星地离开。
前院大厅,下人们手脚不停,忙得像是个陀螺。
他们手上又是吃食又是酒水,甚至还有几个尚未贴上的喜字。这人多应该嘴杂,不同于这喜庆的气氛,他们却没人说话,就连走路都低着头,小心谨慎得很。
“新娘子来了!”喜婆跟着大花轿从王府前门进来,她满脸堆笑,扯着嗓门,搀着新娘子从花轿里头下来,走向大厅。
这一声喊叫似是惊雷,生生劈开了这沉寂的氛围。那些手上还有活没做完的下人赶紧加快速度,同时大王爷与大王妃也一并赶到前院大厅,配合这场‘喜事’。
大王妃到底还是来了。甭管大王爷用了什么法子,也不管她究竟妥协了什么,这太平她须得粉饰,该她出现的时候必须得在,除非她死了。
她面上施了厚厚的粉黛,用以遮掩她于喜房门口痛哭而留下的痕迹。犹如是在名利场面上游走的老手,她已然褪下伤心,于面孔之上展示的皆是笑颜。她目光先是朝向盖着红盖头的新娘,然后再转向大王爷,摆出夸奖的姿态,道:“真是位佳人啊。”
喜婆听大王妃夸奖新娘,她也跟着说漂亮话,“世子是翰林院的笔杆子,那是才子。可谓是佳人配才子,好姻缘呐。”
是不是好姻缘,还真不好说。毕竟,世子死了。今晚拜天地于新郎的位置上,用的是公鸡。
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胸前别着红绸大花,它站在新娘子边上瞧着还真有几分要做新郎官的威风。而于一旁的新娘子,她盖着红盖头听着喜婆的指示,乖巧顺从地把这冲喜的仪式全都给做完了。
至于其他的,她全然不知。
“礼成,送入洞房!”
世子院落,喜房。
夏日夜风烤人,大红灯笼之下更是卷着热气。
丫鬟搀着新娘子,走至喜房门口,将门一把推开。且还等不到新娘子跨过门槛,她便撒手,且冷冷留了一句:“你自己进去吧。”话音还未落下,她竟转身就跑走了。
头顶红盖头,新娘子瞧不见眼前的路,只能低头去看脚下。红色的绣花鞋前紧挨着的便是喜房门槛,她暗想,这是要她自己跨过去吗?可跨过去之后呢?屋里可有人在等她?
没有新婚之夜的欣喜,她心绪繁杂,想了很多,最后也不过是一声叹息。她暗想,下人无非就是看不起她花家落魄了,觉着是她野鸭子攀了高枝,故而才会将她丢在这喜房门口不管不顾。
可就算真是这般,她又能如何呢?人性如此罢了。并且,她花念娇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千金,连‘落魄’二字都羞于加上。她轻笑自嘲,想来的确是她高攀王府了。
无奈撩起裙摆,她硬着头皮,抬脚跨过这侯门王府的门槛。
“新娘子来了?”
屋内有人,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花念娇跨过门后,她脚步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是夫君在说话吗?”
“夫君?”一声嗤笑,带着嘲弄,那说话的男子正是轩辕青澈。
他站在床头朝门口看去,就见新娘子双脚紧张地站在原地不动,而双手也局促地握紧喜服衣衫。他看她娇娇小小,虽说个子不高,但那腰却是盈盈一握,很是趁手。
“你把盖头掀开。”他好奇她的面容,也好奇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竟然会答应嫁进王府来冲喜
不对!花念娇觉察这说话的人可能不是她的夫君。她虽说从未见过世子,但在嫁人前被告知,世子突感重疾,下不了床,故而才会在昨日慌忙寻她来冲喜。
一个下不来床的人说话应当是有气无力,但这会儿她听着却是中气十足。不管世子是否还留有一口气,大婚喜房内怎么可以有旁的男子在呢?这要是传出去,她的脸面和清白要如何说清?
心里有气,她忍着,说:“你不是夫君,你让我夫君说话。”她不想得罪人,也不知眼前的男子是何人,便只能借话体面地请人走。
方才还是怯懦的小娘子,这会儿却一下就凶了起来。轩辕青澈隔着红盖头都能感觉到她此刻的愤怒。“你怎知我不是你夫君?”
他取来手边的帕子擦手,一边擦着指关节上沾染的东西,一边往她面前走。同时,他看见房门敞着,便抬手轻挥。那房门木框上就如同是隔空长了手,顿时就被吱呀合上了。
花念娇听见了身后的关门声,她心头发毛,不知是身后有人,还是他用了什么怪异的功夫?红盖头挡着眼睛,她看不见,只得继续低头看地。她怕被戏弄当成笑话与玩物,便在瞧见他走来时向后退了两步,用以防备逃跑。
不同于她的红色绣花鞋,他穿的则是一双黑靴,而黑靴上方并不是红色的喜服大褂,是青竹色的常服衣袍。她垂头继续观察,发觉他脚大,心想此人应当是个大高个子。
“我夫君卧病在床,他没有办法走到我跟前。你不是我夫君,你是谁?”她觉得这男子真是浪荡胆大,跑喜房里来作弄人。
是个泼辣的小娘子,不过轩辕青澈不惧。“如若我说,我就是你夫君呢?”他已然瞧出她有想逃的心思,故而他不等她回应,直接伸手将她的盖头掀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嫁人-1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