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张年年出现在了南下上海的火车上。
为了省钱,她没有买卧铺,选择了这种最差的列车,没有热水供应,没有热饭热菜,这些都在其次,她啃两口街边买来的煎饼,也能凑合过活。惨的是,秋末冬初,北方温差大,到了夜里,她只能将从林静姝柜子里翻出来的灰色大风衣,紧紧裹在身上,来度过漫长车途。
一车两排,一座两人。
她买的票是靠过道的,而靠窗的一边空着,不晓得会坐过来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习惯两边都空荡荡的感觉,趁那人没来,挪移到了窗边,小靠一会儿。
在这个没有灯光照明,亦没有月光飘洒的异时空的异乡夜里,她的身体有了偎依处,但心,依旧是空荡荡的。
她不喜欢这种不安的感觉,却无论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要“颠沛流离”。
她决定了,到了目的地以后,找到林静姝,了却了林绯绯的心愿,就赶紧在上海滩最繁华热闹的地界儿,觅一间酒楼上班,凭她的厨艺,这事儿应该不难。待赚得的新钱,加上这一趟下来剩余的钱,先给自己买一间小公寓安身。
像她这种从21世纪穿越过来的人,越接近现代化的地方,越容易生存。
国际化的南方大都市上海,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以北平为中心的北方,政治气氛太浓厚了,她不是那种左右逢源、事事周全的性格,很难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下来。
就在张年年畅想未来之时,一大团黑影笼罩了过来……
“怎么——”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嘘!别出声,否则……”
一把金属利器抵在了她的腰间。
她僵直着身子,任那印堂发黑的黑脸人脱下毛皮大氅,遮盖在两人身上。
这一切,都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车厢里的其他人,大多在闭目安睡,少数几个睡不着的,各有各的度夜小游戏,完全没人注意到这边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天呐!这是什么人?杀手么???”
本已入睡了的林绯绯,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慑醒了。
四肢、五官消失的时候,则幻肢、灵官更为敏觉。
张年年主观上不敢开口,客观上亦无法开口,寒冷与恐惧同时入侵,令她紧紧闭着的嘴巴里,牙齿不住地打着颤,她正似惊弓上的一只小鸟,随时都有可能炸毛,崩溃……
这时,一只大手附在她眼皮上,轻轻按压了下去。
接着,耳边响起一个因沙哑、低沉而变得温柔的声音,“睡吧,还有很长的时间才会天明。”
张年年听完他的话,歪头自然倾靠在他的肩膀上,作缱绻情侣状。
不一会儿,竟真有几分困意袭脑。
朦胧中,有几个警探口气的人开着探照灯进了车厢,他们在找没座的人,受伤的人,似是牵扯到一桩帮派大人物的命案。
见这一节车厢没什么异常,就离开去下一节车厢寻人了。
整个过程过于戏剧化,有开端、发展、**、收梢,结构无比地完整与自洽,好似在做梦一样。
她没有睁开眼睛,人为地将梦延续,也不知哪来的胆量。
-你是……杀手?
-昨天还是。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昨天还是杀人的人,今天就沦落成了被杀的人。
-你好惨。
-没你惨,来找我茬儿的人已经走了,能威胁你生命的人,却还坐在你身边。
-呃,早知道应该做好公民,供你出来。
-不对,还是我惨。这个世界上,对你不友好的人可能只有我一个,急切地想要抓住我,确切地想要我命的人,排起队来,该有一列火车那么长。
-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小姑娘不要这么好奇,我走了,后会有期!
-走?火车还在开动,你怎么走……
-你救了我一命,如果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说完,他“嗖”地一下子披上外衣,留下一团迷雾寒影,消失不见了。
等到身边完全没了动静,张年年才敢睁开眼睛。
这个时候,她又后悔,没早些睁开眼睛,没得机会再瞧清楚那人样貌。
虽然,她即便瞧了,在黑漆漆的车厢里,她一双肉眼,也不见得就能瞧清楚。但这遗憾是主观还是客观原因造成的,到底有些不同。前者会令她负上一定的心理压力,后者则无悔无憾。
“他是从窗户翻出去的。”林绯绯告之。
月亮飘忽出了乌云一时片刻,又藏进了另一团乌云中。
这间隙,露下的月光飘洒给人世万物,令那火车匆匆而过甩在身后的乱枝散叶,婆娑生辉,与风吹过扬起的帘子交互配合,摆出一副世界名画的姿容。
张年年怔怔地出了神。
【有时候我遇到一个人,
觉得他非常有意思,
印象深刻。
但后来再也碰不上了,
人生就是这样。】
记不清楚是哪部电影亦或哪本书里的话。
在这并不算多么美好的异乡的颠簸之夜,她忽然就共情起了这句哲言,很奇妙的感觉。
“血、是血啊!”
林绯绯突然大叫。
张年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不知她的大叫因何而起,竟联想到了武侠小说里有关“杀人血月”的传说。
“年年啊,你是冻傻了么?赶紧擦一擦呀!”林绯绯焦急道。
张年年疑惑地侧了侧身,想要抬手揉一揉困倦眼皮的时候,一团温热液体吓了她一跳。她差一点就跟林绯绯一样,惊叫出声。
还好,她有理性克制。
毕竟,她的真实年龄已经三十岁了,见过风、见过浪,在钟昊天那里吃尽了人生大半的苦头。
她掏出手纸,把那团黑红的血迹擦了又擦,直至她主观上感觉不到为止。
毫无疑问,这是刚才黑衣怪人留下的。
她有些替他担心:他受伤了?怎么受的伤?严不严重?
经过了几天的颠簸与折腾,带着满腹的疑惑与一身的疲惫,她与林绯绯终于活着来到了上海。
出了火车站,第一件事就是找一间平价的苍蝇馆子,点了碗热汤面,大口地吃了起来。
她一个穷姑娘,本来就没有什么风度和优雅,此刻更加谈不上。
因为如厕不便,她在火车上没怎么吃东西,一路忍着到现在,才放开了肚子,吃了一碗又叫一碗,哪管味道?只求饱腹,活像个饿死鬼投胎。
“我生下来跟妈妈相依为命,虽生活得不富裕,却也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林绯绯的轻叹声里,还带着一丝丝的激动与兴奋,“这是我这一辈子最狼狈的时刻了!”
“你可真幸福!”
张年年真心感慨。
忆想从前,她短短的三十年人生里,狼狈时刻竟然不少。
转到外公、外婆家念书,同桌是个暴发户家的顽劣儿子,欺她是个新生,父母也不在身边撑腰,见她不肯听话给自己抄考卷,一拳砸凹了她十分喜爱的足有四层分装阶梯的hellokitty笔盒,惹来全班同学私语非议,看她出糗被欺,没一个善心同情;嫁与钟昊天,没过上几天幸福甜蜜时光,就给她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叫她又一次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然而,狼狈不止于此。
就在她掏出林静姝缝给林绯绯用的袖珍钱袋子,准备付这两碗面钱的时候,发现钱袋子瘪了不少。打开一瞧,足足少了做“迷踪野鸭”挣来的那500块银元。
“钱丢了!”
张年年傻了,“咱俩是坐哪一列火车的时候,遇到了扒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还用问么?”林绯绯难得比她聪明一回,“你想啊,这几天火车坐下来,哪一个人跟你有过亲密接触,又是哪一个人,用非常手段借你打掩护,事后还骗你说,如果有机会,他会报答你?”
都说,陷入爱情的女人智商为零。
这句话半对不对,它应该把遭遇crush,游走在将爱非爱边缘的女人也包括在内,才完全正确。
张年年木然地从瘪掉的钱袋子里,取出一角钱,搁在了饭桌上,失了魂儿似地走出面馆。
她举步艰难,四顾茫然,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世上的男人,从21世纪到民国,无一例外地,总是令她失望?
唉!
“年年啊,我看这附近不少小旅馆,条件不咋地,应该不会太贵。要不去打听打听?今晚上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你这几天可一直都没怎么睡好。”林绯绯提醒她,“要想多活几年,你得养好我这一副质量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身体。”
“这你可就说错了。”张年年说起她在21世纪的经验之谈,“火车站这种地方,吃的、住的都是又贵又差!”
“可我看你刚刚吃面,吃得挺香啊!”
“那是饿了,身处马斯洛需求最低境界,吃嘛嘛香。”
“马斯洛是个啥?”
“以后慢慢给你科普。”
两人聊了半天,已走出火车站相当一段距离。
“年年啊,你可别乱走,上海我从没来过,没有办法指导你。”林绯绯是个没出过远门的胆小的姑娘。
“这不是有路标么?”
张年年边走边分析,“现在是清晨六点半,时间还早。不出意外的话,咱俩会在今天顺利找到你妈妈。如果她租的屋子够大,就直接搭张小床,住进去;如果她租的屋子容不下两个人,又或者她交了男朋友,不方便收留拖油瓶,咱俩就在附近租个便宜房子。”
说着,停下地步。
她掏出了唐家明寄来的那封信,仔细研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