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掌民国 第77章 第077章 好景不常在

十三铺码头是沪上交通枢纽之一，船多、货多、人多。

由早到晚，远处的帆船与蒸汽船往来如织，或载着满舱琳琅的货物，或搭着各色心情的旅客。

沿岸是错落有致的货栈、仓库和商铺。

船夫们忙碌地穿梭于船只与码头之间，熟练地解开缆绳，调整方向，确保船只能够安全地离港或靠岸。工人们身着粗布衣裳，脚踏草鞋，或挥汗如雨地操作着各种机械，将货物装载上船；或肩扛手提，将沉重的货物从船上卸下，再搬运到货栈或货车上。

旅客们或背着行囊，或提着包裹，一下了船，就没入了摊贩们的吆喝声中，充斥着热情堆砌成的喧嚣……

何毓秀裹挟在人流里，挨着攒动的人头，艰难地穿过人群。

她没想到，刚落脚上海，就能碰上熟人。

“阿秀？”张年年也很惊喜，“你是从哪里回来的？你一直都不在上海么……”

上一次见面，是在天幕影业。

何毓秀犯了蠢错误，被商老板开除了助理身份，哭的梨花带雨，好伤心。

后来，她们一直没有再见过。

她以为，何毓秀结束了社会实践，回到复旦，继续念书去了。

没想到，她早就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了。

“说来话长，我慢慢同你讲。”

码头实在太吵了，又废嗓子、又讲不清楚。

何毓秀是个信念感极强，责任感爆棚的女孩子，她这次回上海，是带着任务的。因而，她得先公后私，“年年，我得先去一趟警局，等忙完了，晚一会儿，我们约在东海咖啡馆？”

两个人商量着再见面的地点、时间。

张年年待应下，何毓秀要去警局里找的人，就出现了。

“何小姐？又见面了。”

耿爷不是特地来等她的。

他事先没想到，卢巡先生的助手会这么早到。

这个复旦的女学生，曾经在“西祠纱厂工人大罢o工”运动中，起到了领袖的作用，日本厂主勾结英国巡捕，实施武力镇压，她被丢进监狱里，关了好几天，若非商老板不差钱，托自己找人上下打点，她这辈子怕是出不来了。

她有热血没脑子，不懂得周密部署以后，再行动。

年轻人啊，社会经验、斗争经验双缺也就罢了，张罗大事前，还不跟上级打个商量，出了乱子也没能力善后，比起商述安原定的助理，资质差太多。

也是看在她还年轻的份上，商述安没有直接把人赶走。

谁成想，在额外增加的考核期内，她再度犯蠢。

商述安理智地开了这个不理智的小助理。

他们都以为，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智力、经验，都不足以参与到真正的“战斗”中，会回到复旦校园，安心地完成学业，找一份体面安稳的工作，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过完普通人的一生。

没想到，她斗志依旧昂扬。

抓住机会，申请到了去燕京大学的交换生名额，并在北平读书期间，搭上了组织的另一条线，转身成了卢巡先生的助理。

有了上一回在商老板手底下的失败经验，她这一回的助理工作，干的游刃有余多了，渐渐获得了卢巡先生的信赖。

于是，有了这次重要的任务委派。

耿爷不禁心中感慨：这年头啊，上进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不仅上进，生命力还非常地顽强。

他的鹰眼从何毓秀身上移开，转到了张年年的脸上，笑眯眯问着，“小姑娘，你挺喜欢交朋友啊？”

在科学尚不发达的年代，耿爷办案，更多依靠经验丰富＋脑袋灵光。

他一路跟着宋如媚，从她在静安路上的租屋，跟到了青莲阁，又跟到了码头，等待中途，随便吃了几个烧饼。从青莲阁起始，张年年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她为什么也在跟踪宋如媚呢？他不明白，也不声张，两个人一起跟喽。直看到码头上，俩人互相都无恶意，年年还塞了一张存折给宋如媚，更看不明白了……

他笑起来上半脸像狼，敏锐、深沉；下半脸像猫，露出整排牙齿。

张年年对上了，一阵发毛。

“耿爷，这是卢巡先生托我转交给你的。”

东海咖啡馆一角，何毓秀从行李箱里，取出来一个密封的档案袋，递给了耿爷，张年年所在的位置，刚好能挡住她的动作。何毓秀吃过做事毛躁的亏，比以前小心多了。

耿爷接过，踹进了大衣内兜里。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喝完了面前的咖啡，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咖啡馆，似无事发生。

张年年压抑着惊讶，等耿爷走了，马上问起，“你认识卢巡先生？”

“是啊，卢巡先生品德高华，铮铮铁骨，是我十分崇拜的人。”

何毓秀的眼睛里，划过一条亮闪闪的银河。

原来，瞿阿裁生受她的连累，被抓了以后，并没有立刻处决。

他做事极谨慎，日本人觉的他可疑，但也找不出实质证据。干特o务的，生性残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给他判了个“陪斩”，——每天跟着死刑犯一起上刑场，背后都杵着一个高举砍刀的刽子手，待一声令下、挥刀，只在最后一刻砍空。心里素质不行的，陪斩个一两次就会被吓死。

瞿阿裁不怕死，但也禁不住一次次地心灵磋磨。

每天陪斩回来，都止不住地干呕。

他的腿是软的，嘴巴也是软的，失去了说出一句完整话的能力，再来几次，就要崩溃了。

多亏了卢巡先生，托他的朋友内山先生的朋友，找到了门路，打点疏通，把他放了出来……

何毓秀当卢巡先生是大恩人。

她把为卢巡先生办事，看作自己的荣光。

“卢巡先生，他还好么？”

这可是林绯绯的老熟人，张年年得帮着问候一下。

“他挺好的，喜欢他的人很多，讨厌他的人也不少，但是没用，只能干讨厌，先生文章一顿舌战，就老实了。”说起卢巡先生，何毓秀总是很得意，但想到前任上级，又黯然了，“如果我去年在商老板身边做事时，能有现在一半成熟理智，或许，就不会犯那么多次蠢，被商老板赶走了……”

张年年见她难过，扯了个善意的谎。

她从包包里取出檀木盒，置于圆桌上，轻轻地打开——

里面整齐躺着六套装帧精美的明信片。

每一套，都诠释着一个不同的主题：巴黎的浪漫街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塞纳河畔的晨与夕，卢浮宫的艺术瑰宝，蒙马特高地的艺术家群像，以及地标建筑埃菲尔铁塔……

她把卢浮宫的那一套，送给了何毓秀，“这是商老板托我送你的，他说女孩子都喜欢巴黎，希望你也能喜欢。他说，先前对你太严厉了，他很抱歉。作为领导，他不得不如此；作为朋友，他盼着你越来越优秀，将来无论在哪里工作，都能顺心如意。我本来想去复旦找你，没想到，你这半年都没在上海，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打工人多不容易，谁也不是抽枝发芽第一天，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她希望，何毓秀从昔日阴影里走出来。

“嘶——”

这什么动静？

当意识到这是林绯绯发出来的，她的古怪表情又正常了。

“那个，等腰三角形的铁塔，叫埃菲尔铁塔？”

“是巴黎的？”

这不是常识么？

想到林绯绯的年纪，和她长年体弱，不得已成型的宅女属性，以及这个年代的局限性，张年年就理解了，心疼绯绯，暗中认真给她科普了起来，“埃菲尔铁塔，是法国的地标性建筑，18世纪为庆祝大革o命胜利而建，一直到我穿过来的那个年代，还完好无损呢。”

“妈妈……好像也很喜欢巴黎。”

林绯绯回忆着，“家里有一支很精美的纪念书签，就是这个三层塔的样子，妈妈很珍惜，锁在铁盒子里，从来都不用。”

张年年没多想。

这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走出了旧社会藩篱的女子，念了书、长了知识，想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向往自由与浪漫的风景，多正常啊。

“这是……真的吗？”

何毓秀激动了，摩挲着明信片，差点哭出来，“商老板，他肯宽宥我了？”

“商老板，他其实是个好人。”张年年努力圆着谎，“只是，他做事有要求，习惯了对自己严格，对别人也严格。”

嗯，成熟理智的男人，是这样的。

***

青莲阁，二楼包厢。

一锅“霸王别姬”端上来的时候，元靖盈的眼睛都亮了。

元家尊贵的二小姐，岂会没见过世面？

但这道招牌菜样式之别致，寓意之生动，确是她平生没见过的。

随着热气升腾，浓郁的香气蔓延开来，她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惊叹，要把眼前最好的，奉给当下最爱的。

“你看看你，瘦的跟只猴儿似的，得多补补！”

她招呼着门口的Peter，坐到她身边来，将天青色瓷勺里舀起的高汤，轻轻吹了吹，送到Peter的嘴边，“来，张口——”

这恩爱秀的，商述安都没眼看了。

“这个周末，家里人过生日，实在走不开，跟查理的聚餐，推到下周吧。”

商述安起身就要离开，想了想，又客气了一下，“元二小姐有时间的话，也可以周末到商家老宅来，吃顿便饭，多点朋友热闹。”

元靖盈很遗憾，今天只见到了索澜迪，错过了她能干的经纪人，便问了，“那位‘绝色’主题广告的策划师，也会出现么？”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