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掌民国 第76章 第076章 好花不常开

《半生缘》的拍摄全部结束，杀青宴设在青莲阁。

天幕包下了二楼所有的包厢，主创、演员、幕后工作人员，除了天幕以外的其他几个资方，就连群众演员，有时间的，也都来凑个热闹。

天幕影业创立不到一年，已隐隐成了沪上电影圈的领头羊——

开拍有声电影，推出贺岁档、情人节档电影，牵头成立沪上电影协会，开发售卖电影周边产品……

基本上，拍一部、赚一部，每一部在技术上和艺术上，都比前一部有更明显的改进，教会了同行，依旧领先同行。

运势正旺的商述安，自然舍得散财。

最近大家都忙，张年年有一阵子没见到商老板了。

两个人到后厨外的荷塘边聊了会儿。

“喜欢巴黎吗？”

他把一个四角弧度圆润的檀木礼盒，递给了年年，“长姐带回来几套明信片，你们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檀木礼盒散发着淡淡禅香，最是宁神静气。

张年年的关注点，在“巴黎”二字上，“我听说，你以前在北京师范大学念过书，跟家明哥是校友？”

“是啊，我算是他的学长。”

她想多了解一点有关他的事。

没有冒昧提及林绯绯的母亲，抬出了家明哥当话引。

见他并没有反感，便进一步，“我记得，你有说过在巴黎留学期间，跟女朋友同居的生活。那个女朋友，是北师大的同学么？”

商述安犹豫了。

故事太长，他不知从何说起。

张年年却在懊恼于，自己是不是话太多了，太没分寸了，戳到了他不想提及的隐秘之事……

两个服务生，利落地提上来两副渔具，化解了她的尴尬。

她待要全心钓鱼的时候，他又开口了，“在北师大念书的时候，她就很向往巴黎了，常说人活一世，不去一趟巴黎，等于白活。我当时心智不够成熟，对未来也没有计划，她去哪里，就跟着她去哪里……”

十七年前的他，对巴黎了解不多。

长姐留学法国，选择的是位于南部地中海沿岸，一个名叫蒙彼利埃的小城市，长姐说那里阳光充足，海滩迷人，空气里弥漫着浪漫气息。他想，巴黎是法国的首都，一定更浪漫咯。女孩子总是喜欢“浪漫”，尤其是个性独立，而又博古通今，才华横溢的女孩子。

那时的他不懂她。

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上世纪末，巴黎诞生了世界上第一个无产阶o级政o权——巴黎公社，是国际共o产主义事业篇章中，光辉、伟大而悲壮的一页。她憧憬的，不是巴黎的浪漫，而是那一段短短存在了72天，闪烁着人类文明的光辉岁月……

她从来都不是凡俗女子。

“你……很爱她？”

“很爱。”

“那为什么……”

张年年晓得，这么问人家的伤心过往，着实有些冒犯，可她又实在太好奇了，不问出口不甘心，“为什么会分手呢？”

这时，商述安手上的鱼竿抖动了一下。

他沉着呼吸，缓缓而坚定地收线，等那一条咬着钩的笨鲤鱼翻出了水面，扑腾了几下，耗尽了力气，便把它稳稳地拉上了岸，落入竹篓里。

重新挂饵，再放线、入水。

做完了周而复始的整套动作，才开始了他的大反思，“我当时太幼稚了吧，跟不上她进步的步伐，也无法共鸣她的理想。又过了好几年，在我们分开的日子里，我才开始慢慢了解真正的她。”

张年年根本不会钓鱼，只模仿着他的动作，做做样子，心思全在他那一段以失败收场的爱情往事里，“后来，你有去找过她么？”

“差一点，就找回来了。”

商述安重重叹息，惊跑了一条正游过来的鱼儿。

张年年有点不大高兴了，她委委屈屈地同林绯绯神交，“绯绯啊，他在我面前一再强调，他有多爱他的前女友，是不是有点不太在乎我啊？”

“不是你要问的么？他这么坦诚，你又不高兴了……”

林绯绯如果有白眼，一定翻一个给她看。

张年年撇了撇嘴，“人家是女孩子，会吃醋的嘛。”

林绯绯搜肠刮肚，用她本不富裕的恋爱经验，硬是找到了一个全新角度，来慰藉她为情所忧，不太开心的朋友，“你就这样理解好了，他这么说，就是为了显示他是一个长情的男人嘛！他会这么待前女友，以后也会这么待你，轻易不会变心。”

………………………………

商述安听不到她俩的神交。

但余光能瞅得到，年年的嘴角撇了又撇，他笑着问，“怎么了，没钓到鱼不高兴啊？”

“没有啊？钓鱼嘛，随缘的。”

张年年赶紧做了一番表情管理，浮出一个恬淡微笑，“就是有点好奇，既然那么爱，为什么没有继续找呢？”

这时，又一条笨鱼儿咬钩了。

有了上一条的经验，商述安的手上功夫，更加自在从容，他一边巧妙地控制着钓竿的力道和方向，同已知大事不妙的笨鱼儿周璇，一边满足她的好奇，“她……她已经不在了。”

张年年瞬间收了笑。

她顿觉自己做错了事，心胸只有一丢丢，吃一个不存在了的人的醋，很是可耻，“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商述安收了竿，笨鱼儿落篓为安。

他从往事中抽离出来，反过来安慰起了她，“以后，想知道我的事，都可以直接来问我。听这个说、听那个说，都不如听我本人说，你说是不是？无论你想问什么，我都知无不答，言无不尽。”

成熟稳重，情商高的男人，就是有魅力呢！

张年年这心里暖暖的。

钓了半天鱼，她的鱼篓里空空如也，是真的没这个天赋。

商述安将自己钓上来的两条大鲤鱼，送去了后厨加餐，“将来的时间很多，我们可以慢慢了解彼此。”

“嗯。”

他得去接待美诗桐的大老板，饭桌上聊一下未来合作。

她也要去找宋如媚，把去年江奇霖暂存在自己这里的东西，交还给宋小姐。

两个人就此暂别。

“Excuse me！”

张年年刚一转身，原地打了半个转儿。

一个金丝猴发色的外国男孩抢身而过，嘴上对她说着歉语，但脚步不停，一溜烟儿窜上了二楼，看上去很急，很急。

她认出了他——

这不是，何筱媛的Peter么？

显然，这位Peter对自己没有任何印象。

听说何筱媛如今成了一个有钱、有闲的寡妇，就是没自由，圈养在万家，给死去的万雄守节。不知Peter突然出现，是来拯救未亡人寂寞心灵的么？关系有点复杂，她想了一下就不想了。

她包里揣着一张贵重的存折，不找到宋如媚不安心。

而包厢太多了，她得一间、一间地去找，看宋如媚来了没？在哪间包厢里……

“年年姐，可算找到你了！”

正找着呢，被商禹诺一把拦下，“好久没见到你了，话剧社的小伙伴都们很想念你呢！他们托我来问，这个周末，你有时间么？我们想再办一场电影审美主题的沙龙，邀请你来讲一堂‘白话文小说的影视化之路’。”

“这个周末啊……”

小朋友们是挺可爱，见了她热情又崇拜。

但是，她好一阵子没陪索澜迪小姐一同吃饭了，还有答应了闹闹的生炝虾……

“就这个周末好不好？我们也邀请了索澜迪小姐，宋川驰和唐家明两位导演，还有可爱的闹闹、可恶的斌仔，他们都答应了！你不答应，我会好伤心的……”这声音软糯而略带撒娇，难以置信，是从商禹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哦，对了！我那刚从法国回来的妈咪，也很想见你。她听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就很喜欢你了，见到你本人，一定更喜欢！”

“你……妈咪？”

商述安的长姐，商凝安？

传闻中，跟云裳服装店的创始人倪云裳，并称“沪上双璧”的商凝安？

张年年的好奇心，动了。

***

这个时候的宋如媚，还没有出门。

她在打包行李，现在手头宽裕了，想租一处更宽敞的套房，这样张妈也可以住到家里来，方便照料小远远。

其实，她很想继续住这里。

这一整栋公寓楼，曾经是她很欣赏的一位程姓女作家的产业。在女作家病逝后，两个儿子继承，被中间人忽悠，赶走了原来的租户，改建成了一家烟馆，又染上了赌瘾。不到半年时间，就宣告破产。烟馆卖了，还了债。债务人找人看过风水，又改造回原先的平民公寓，她才有机缘住进来。

但她现在更多的决定，都要先为小远远考虑。

阳台上的紫罗兰枯萎了，她蹙了蹙眉。

张妈为人淳朴，干起活来踏实、勤快，带小孩子经验足，也有耐心，她外出拍戏，把小远远交给她照顾很放心。只是，她淳朴过了头，不大懂得侍弄花儿、草儿，土壤里的养分吸收完了，是需要施肥补充的。

残花枯叶扫进了废旧纸箱，她不禁一阵伤感——

人啊，就跟这花儿一样，离开了珍视它的人，便会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与生气，直至归于尘埃……

到青莲阁时，已经开餐了。

她避开索澜迪的风头，另外找了间演员多的包厢，充满歉意地自罚一杯，就坐了下来，同旁边的人寒暄了几句，低头小口尝了几道特色菜，全程都提不起什么兴致。差不多的时候，就以家中有事为由，先行告辞了。

她这不是借口。

宋家父母决定了带着小儿子离开上海，回老家做点小本生意，她跟长姐如嫣，要去十三铺码头给二老送行。

人说为母则强，有了小远远以后，她的警觉性就比以前强了很多。

有人跟着她出了青莲阁，跟了一路。

她在拐角处故意顿了下，余光回瞥，见不是什么“危险分子”，便没声张，叫了辆黄包车，赶到码头。没想到，还跟着，只好敞开来问，“年年，你跟了我多久？出来吧。”

张年年心虚地，打一个胖婶儿身后绕了出来。

“你找我有事？”

宋如媚不理解，她俩认识挺久了，彼此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不好直说？要默默地跟她一路。

“去年，江、江大哥交给我临时保管的。”

张年年从包里取出那张覆着防水油纸的，墨绿色的存折，塞给了宋如媚，“他说，等你需要的时候，让我转交给你。”

都说耿爷是个神探，没有破不了的案。

宋如媚在设下死局，对万家父子出手的时候，就该有心理上的准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个人来码头，八成是想跑路吧？

嗯，这个时候，正是她需要这张存折的时候。

“他……”

宋如媚捏着这张存折，失了神。

她在眼角微润，滚烫的泪珠儿划落前，道了句，“我知道了，谢谢你年年。”

转身没入嘈杂人群，奔向码头而去。

受人所托，终人之事。

张年年完成了已故友人交给的任务，似卸下了千斤重担，身心都轻松了起来，她两肩垂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没舒完，就见码头工人扛着的大包后，冒出来一张太阳花一样的笑脸，冲她喊了一嗓子——

“年年，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