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鸽之所以会恨上韶玉,大抵要回溯到八年前他初来沁蓉县的日子。
彼时他在沁蓉县无人相识,费了大劲才找到一份替人在瓦市卖酒的活计。这生计不好做,瓦市里的人听出他外地人的口音,并不愿意多光顾他的生意,因此直到在瓦市卖酒的第三晚,薰鸽才真正意义上的做了第一份生意。
荒唐的是,他卖的是酒,要做他生意的人却不是为了他的酒。
那位大腹便便、浑身珠光宝气的锦衣男人笑起来温和友好,说出来的话却让薰鸽始料未及。他把薰鸽亲昵地拉到身边,用手指了指屏风后的方向,笑眯眯说:“只要你去替我传一句话,这锭银子就是你了。”
银子!一锭银子!
薰鸽瞬时盯在那锦衣男人手掌中的银子上,错不开眼了。他一颗心砰砰跳动起来,声音一下比一下大,脑海里全是幻想——有了这锭银子,他能过得多快活啊!
锦衣男子明显看出他的意动,眼底笑意更深。
他接过薰鸽手里的酒放在桌上,然后把那锭银子塞到薰鸽手里,指着远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的孩童说:“看清那个孩子的长相了么?眼睛很大,皮肤很白那个。”
薰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很轻易看见了男人口中说的那个孩子——确实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此时正手托着下巴,仰着头看着台上弹着琵琶的漂亮女人,眼底满是濡慕。
是个看起来很漂亮、但好像有点呆的小孩。何况看起来比他小了太多,看起来很好欺负。
薰鸽立马回话:“没问题。你想让我带什么话给那孩子?”
锦衣男人笑呵呵说:“就说——绿珠真是个烂.婊.子。”
薰鸽瞪大眼:他不是傻子,哪能听不出来这话骂得有多脏!也不知绿珠是谁,这男子为何这么恨她,绿珠和那孩子又是什么关系,这男子为何要他去对这孩子说那么难听的话呢?
周围人的反应很快替薰鸽解答了疑惑。
有人指着那锦衣男子笑骂:“郭玮你做人不厚道!人家绿珠不给你好脸色看,你心底怨她不算什么,拿人家儿子出气算什么事儿啊?”
被称作郭玮的锦衣男子眯眼笑:“怎么能说是出气呢?不就是开个玩笑嘛。”
“我劝你最好别拿这锭银子。”另一人劝薰鸽:“韶玉年纪小,打架却很凶。你若是骂他娘,他肯定会和你拼命。”
郭玮不理睬他们,继续问薰鸽:“这生意,你是做还是不做?”
那么小的孩子,再凶能凶到哪里去。一句话换一锭银子,不做这生意的是傻子!
薰鸽快速收起银子,冷冷一笑:“当然做!不就简单一句话?我现在就去和他说。”
……结果真的被打了。甚至被打得挺惨。
杀人是违反官府条文的!薰鸽以前打过许多次架,没有一次这么狼狈,也没有一次这么丢脸。韶玉打他,他当然会还手,甚至还死摁着韶玉的头磕向地面。他手长脚长,比韶玉大太多,制住他太简单。
可他不知韶玉打架会这么疯!
那小小的孩子咬着他的手臂不松手,额头流血也没顾,只死死咬住薰鸽手腕一处地方,简直像是要把薰鸽的皮肉都咬下来!
薰鸽疼得大叫,收手的一瞬间被韶玉抓到机会,紧接着,那双瘦瘦小小的手就毫不留情地扼上了薰鸽的脖子!
周围不知何时围上一圈人来,有的看着热闹叫好,有人急急忙忙上来拉韶玉,可韶玉岿然不动,一股子要把薰鸽掐死的狠劲吓退了不少周围的人。
琵琶曲子不紧不慢演奏完后,还是绿珠抱着琵琶下了台,把韶玉从地上拉了起来,救了快被掐死的薰鸽一命。
“为了这么个货色赔上你自己,不值得。”那身材纤瘦、容貌秀丽的女子皱着眉替韶玉擦去额上的灰尘和血液,低头俯视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的薰鸽,眼神冷漠而打量。
像是终于记住了薰鸽的脸,她轻嗤一声,一手抱着琵琶,一手牵着韶玉的手离开。
薰鸽抬起头,发现周围尽是看他笑话的人。想到自己刚才在一群人的围观中被小他太多的韶玉掐着脖子按倒在地上,薰鸽面红耳赤。他伸手想去摸怀里的银子,面色很快僵住——银子不见了。
身旁传来笑声:“你的银子刚才掉在地上,早被人趁乱捡走了!”
薰鸽同郑朗老实说出当年与韶玉初时的画面时,语气仍是有些咬牙切齿。
郑朗听着,想象着幼时粉雕玉琢的韶玉发狠的模样,心头却愈发痒痒的。
“辣,性格真辣,原来从小就是个辣椒!”他嘿嘿笑着:“我还从没遇到这种类型的,真喜欢啊!这样暴烈性格的女子,若是被人压在身下哭泣,那该是何等的**啊……”
薰鸽感慨:“也或许是脾气太厉害,绿珠说他是男孩,竟也没人怀疑过她是个女娃娃。”
郑朗了解这段往事后,问:“就是因为这,你才与妙心……哦,不对,应该叫她韶玉才对。这名字才对味!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你就与韶玉不对付了?”
“算是起因吧。后来日积月累的,什么事遇上她都要栽跟头,才这样的。我就想看她栽一次跟头……这不,指望着您来替我教训她一回,也算是出了我多年的怨气了。”知道郑朗对韶玉有好感,薰鸽打马虎说过去,见前头拱桥上的二人忽然有了动作,他立刻回身,拉着郑朗跟上去:“大人,他们去巷子里了!我们跟去看看。”
巷子弯弯曲曲不好绕,幸好薰鸽也算对沁蓉县了解得很,于是很顺利地带着郑朗来到了瓦市。
这地方郑朗熟悉!他来玩乐过多回。
严格说起来,这地方根本不算什么正经地方。郑朗气得到处找连霁与韶玉的身影:“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好两个奸夫□□,肯定是来这里偷情的!”
但是瓦市人多,找起人来并不容易。
台上正有人在弹琵琶,乐声动听,迷人心魄。
薰鸽对郑朗说:“韶玉她姐姐也会弹这首曲子。”
郑朗烦躁:“一会儿是姐姐,一会儿是亲娘,那劳什子绿珠到底是她姐姐还是亲娘?”
薰鸽也没答案:“韶玉喊她姐姐,绿珠对外也说韶玉是她捡来的孩子,可大家总说绿珠不是那么有同情心的人。她猫猫狗狗都不捡,怎么会去捡孩子?韶玉一定是她亲生的,所以她才会养得那么尽心。”
郑朗回过味来,觉出不对劲:“等等……你说那绿珠会在瓦市里弹琵琶?她的身份岂不是……?”
薰鸽奇道:“大人,我没和您说过么?早些年绿珠是沁蓉县最有名气的乐伎啊。不过前几年她脱籍了,带着韶玉和贴身的侍女去了偏僻地方住着,也不再来瓦市里弹琵琶了。”
郑朗越想越奇怪,暗自琢磨:不对啊,既是如此,她是乐伎之女,怎么能进欢喜庵?
薰鸽不知郑朗在想什么,说:“韶玉肯定在屏风后!大人,我带您去看看。”
两人穿过人群,艰难地来到屏风后,可惜什么影子也没见到。
这下好了,人跟丢了!
郑朗气得上蹿下跳:“这对野鸳鸯肯定是去别处苟合了!可恶,我还能不清楚么,来这种地方的人还会干什么别的事情么?”
薰鸽问:“那我们现在是……”
“当然是先好好玩一玩,消消怒气,然后回清静山上再想办法整治那丫头啊。”郑朗生着气,果断挤进一旁的胭脂堆中。他搂着一位姑娘,很快被哄得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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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霁真是个有本事的人。
韶玉与连霁走在回去清静山的路上,想着自己不仅带了他去了瓦市那样的地方、与他说了自己的真名,甚至还把不少年幼时与绿珠阿莺相处的事迹说与他听了,终于回过神来。
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完全消失,脚步也迈不动了。
连霁跟着停下脚步,喊她“韶玉”,然后问她:“怎么了?”
“我不该告诉你这么多的。”韶玉反应过来:“若是哪天你要害我,我怕是要输得彻彻底底了。”
连霁眼眸微睁,下意识要为自己辩解。哪知韶玉叹了口气,越过他继续向前走去,口中道:“算了……是我信任你在先,若是你都要对付我,我也只能认栽。”
连霁的坏心情消散,一颗心顿时又欢欣起来。他快走几步跟上韶玉,信誓旦旦道:“韶玉,我决不辜负你!其他谁要欺负你,我也不允许。”
韶玉想起连霁的身份,倒是确实想起一事。
她正色:“若是不麻烦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她迟疑道:“我姐姐和阿莺去豫梁好几个月了,一点消息没有传回来,我有点担心她们……”
这并不算是一件很难的事。
连霁沉吟:“我认识一人,为人尤其可靠,应该可以帮得上这个忙……”他微笑道:“我明日就写信一封,让雁白偷偷遣人送去豫梁。若是快的话,想必下个月就有回复了。”
下个月就能知道绿珠和阿莺的消息了……
韶玉长舒一口气,对连霁感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