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恰有一座拱桥。韶玉拉着连霁来到拱桥上吹风,站在人群里她不仅觉得不自在,也觉得空气太闷热,不如桥上来得人少凉快。
等待间隙,她随口问连霁:“你在豫梁是怎么过节的?”
“诸如端午、清明等日子,就自己一个人在宫里过。”连霁回想:“遇到中秋、元宵等大节日,宣德楼前会举办许多活动,台下什么表演都有,每逢这样的日子,我前一宿都会期待兴奋得睡不着觉。”
韶玉对豫梁的繁华有所耳闻,感兴趣地追问:“宣德楼是什么地方?皇室之人在那里看表演么?”
“宣德楼是皇宫的正门。过节时,楼上会设座位,圣上会领着一众人坐在上面看表演。”连霁顿了顿,答:“……不过皇后娘娘不允许别人带我去看表演。她说我年纪小,性子没定下来,看这些只会学坏。”
韶玉蹙眉,显然是在替他抱不平。
连霁笑开:“不过太子对我很好。每次过节他都会偷偷让下人在宣德楼的一侧给我留个角落,我穿着内侍的衣服藏在人群中,趴在墙头向下看去,倒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韶玉顺着他的话道:“你看到了哪些有意思的表演?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素江县,你说些豫梁的事情让我开开眼界。”
“蹴鞠、皮影、戏剧,什么都有,喧闹声能响出好几里呢。”连霁道:“我记忆最深的是相扑,不仅有男相扑,女相扑也有。女相扑们身材高壮,打起来精彩程度不逊于男相扑,欢呼声从来没有断过。”
女相扑!
韶玉瞪大眼睛,这回是真的有些向往豫梁了。她惋惜道:“可惜我这辈子都去不了豫梁、看不了这精彩绝伦的相扑比赛了。”
话音刚落,远处终于有几点灯光亮起。
连霁喜极:“灯会开始了!一定是舞龙灯的人来了!”
下一瞬间,等看清那灯光的来源,他面上的笑意僵住,茫然站在原地,竟是看着眼前的场景看呆了。
只见七八个孩童嘻嘻哈哈地从远处蹦跳而来,他们手里各自高举着一盏鱼灯,连霁看到的几点光亮便是从这些孩童手中的鱼灯里而来。
鱼灯做得惟妙惟肖且憨态可掬,鱼儿嘴巴张开,圆溜溜的眼珠子傻愣愣的可爱。
为首的孩童摇着鱼灯,大喊:“鲤鱼跃龙门喽!”
身后的其他人不甘示弱,同样嗓门响亮:
“我的鱼最大,是水神!可以保佑今年风调雨顺!”
“大又怎么样,我的鱼最可爱!”
“我的鱼还能戏龙珠呢!你们的鱼怎么比得过!”
“啊呀呀呀好烦啊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不是说要一起摆一个流水阵的么?”
“好幼稚啊你们,再吵下去我不要和你们玩啦!还有,我的鱼才最大最漂亮最可爱!”
……
孩童们吵吵闹闹地越过拱桥,消失在视线尽头。
“这就是你要带我看的舞龙灯么……”韶玉看着身边欲哭无泪的连霁,迟疑道:“确实挺热闹的。”
两人面面相觑,目光相对的一瞬间,韶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连霁不信邪,下了拱桥,去问路边挑着担子卖莲藕的小贩:“今日这里没有灯会和舞龙灯的活动么?”
小贩龇牙笑:“我的好公子耶,你莫不是弄错了时间?灯会和舞龙灯是上个月的活动,你怎么记错了时间?八月十五是中秋,大家自然纷纷出门集会,可九月十五是什么节日?”
连霁挣扎:“可是我昨日来的时候,一位老翁和我信誓旦旦保证,说灯会就是在九月十五。”他看着一旁忍笑的韶玉,为自己辩解:“我……我也想到了时间的问题,向他反复确认了好几次。那老翁每次都说是九月十五……说到后来,他还嫌我烦,说他是本地人……”
小贩笑个不停,一拍手掌,道:“你说的是傻子老李吧?他年岁大了,模样看着正常,实际痴呆好几年啦!在他那里,现在说不定的确是八月十五呢!这么说,您问来问去,恰好问了个记不清时间的?”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连霁涨红了脸,无话可说。
大约是见连霁实在可怜,小贩从竹筒里拿出一个大莲蓬想送给他。被他温声谢绝后,小贩也没觉得什么,哈哈笑着对连霁说:“要看灯会,下次可得等到元旦了!两位可千万不要再来错了!”说完,他哼着小曲儿离开,去下一处地方卖莲蓬了。
韶玉道:“既然没有灯会,那我们回去吧。”
连霁还没从打击中回过神,兀自感到失落不已:“怎么会这样……我向你保证说要看灯会,结果灯会没看到,还在你面前出了大丑。我……我怎么成了失信之人了?”
韶玉安慰他:“好啦好啦,今天我们甜点吃了,河灯放了,舞龙灯虽没看着,舞鱼灯倒也看着了,算圆满啦。”
连霁打量周围冷清的环境,越发觉得自己是个蠢蛋。他有些委屈,又有些耿耿于怀地道:“那老翁还说这里是镇中心呢,说这里是全县最热闹的地方。哪里热闹了?”
韶玉知道,他是不满意于今日潦草收场的结果的。
想到他为了自己特意早一日来沁蓉县问人好吃的、好玩的在哪,韶玉心中一动,突然做了个自己也没料到的举动——
拉着连霁的手腕,她义无反顾地带着他快步冲进了一旁没有光亮的小巷。
连霁怔住,下意识问:“妙心,我们去哪?”
韶玉含笑:“走,带你去沁蓉县真正的最热闹的地方。”
小巷狭窄弯曲,没有一盏灯笼。两侧的房屋遮挡天空,仅在头顶露出一条细长的缝,得以让人窥见稀稀落落的点点星光。
连霁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睛失了作用,耳朵和触觉便格外灵敏。他听到远处若有似无的人声和虫鸣蛙叫,手腕处传来韶玉掌心的温度,比夜风稍暖。
小城镇的巷子没有规划,建得七弯八绕,连霁任由韶玉带着自己在巷子中穿梭,脑海中思绪不停,尽是疑问:她要带我去哪?什么叫沁蓉县真正的最热闹的地方?她为何对这里如此熟悉?
乱七八糟的想着许多事情,眼前突然一亮。
韶玉的声音响起,沉静又清晰:“到了。”
连霁抬眼,眼底映入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世界。各色的灯笼挂在头顶,将这一处地界照亮如白日,五颜六色的光映在瞳孔上,刺激得人下意识地要眯起眼睛。
纷乱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涌进耳膜,震得人耳膜生疼。
——韶玉带他来到了沁蓉县最大的瓦市。
瓦市中间的舞台上,有几位优伶正在唱戏。唱得是江陵府的地方剧,穿着粉色绿色的戏服,脸上画得红艳艳的,妆浓得将原本的容颜遮得一干二净。袖子轻轻甩动间,歌声缠绵悱恻,优伶的眼神也跟着柔情百转。
唱的是碎人心肠的戏曲,眼神嘴角却是带笑的。
台下的宾客鼓掌不停,近两三百人坐在一起,并不全是和谐的。有两个壮汉仿佛起了争执,忽然摔了桌子打起架来。一人把一人按在地上打,打得下面那人鼻血直流。下面那人也不是吃素的,转眼间抓了一旁的木凳狠狠砸在上面人头上,顷刻间将人砸得头破血流。
而在不远处,卖酒和茶点的小贩正一桌桌推荐自己的好货。他推荐的那一桌上,有一男子正抱着一女人亲香,男女间气氛正好,旁边又猛然冲出一个怒气冲冲的胖女人来。那胖女人狠狠扇了男人一巴掌。男人被吓得面色青白,抬腿往韶玉和连霁的方向跑,哪知道胖女人掏出一把斧头,啪的将木桌劈为两半,惊得男子彻底软了双腿,眼泪婆娑地痛哭道歉。
木桌被劈开的木屑溅到脚边,连霁还没回过神来。
“别看了,小心脏了你眼睛。”韶玉捂住他的双眼,带着他躲到屏风后,才松开手掌,轻笑:“这就是你要看的沁蓉县最热闹的地方。是不是后悔来这了?”
纷乱的声音远去,屏风后除了他们二人,再看不见别人的身影。
连霁急跳的心脏终于平稳许多。他稳住呼吸,摇头,慢慢道:“没有后悔。”他组织语言:“只是从未见过这等景象,一时惊到了而已。”
惊到他的并非是表演有多精彩、瓦市里人有多少,而是掩藏在这荒诞场景下的一种野蛮而肆意的生命力。
这群人笑也真实,怒也真实,爱是真实,恨也真实。
豫梁或许也有这样的场景,可从来没有人会让连霁看见这样的场景。
他终于忍不住问:“妙心,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唱戏的优伶下了台,身后响起了琵琶婉转的声音。
韶玉眼睫微动,认真聆听了一会儿乐声,忽然松下了肩膀,抱着膝盖坐在了屏风后的木阶梯上。她敛了笑,安静地坐着,然后做了个奇怪的举动——她微微低着头,仿佛手里有一把琵琶似的,竟然顺着耳边的乐声指尖微动,演奏了起来。
瓦市里的绚烂灯光透过屏风泄露些许。连霁看着韶玉,看她一半面庞被光照亮,另一半却隐入黑暗中,她低着头,面容沉静,眼神淡淡,睫毛的光影落在脸上,无一处不吸引着他。
他安静地看着她用稍显生涩的姿势凭空演奏完了这一曲琵琶乐,看出她并没有学过琵琶,之所以能把演奏琵琶的姿势学到五六分像,多半是用眼睛描摹过太多遍其他人弹琵琶的模样。
一曲尽,外头轰然响起一阵掌声和叫好声,隐约可听见一些人不怀好意的挑逗语句。
“我姐姐也弹过这首曲子,我躲在这里偷偷看过她好几回。”韶玉敛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连霁,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我知道这里,是因为我五岁前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鬼使神差的,连霁再度问出当初曾经问过她的那个问题:“妙心,去清静山前,你是叫什么名字的?”
韶玉愣住,继而笑开,认真答:“韶玉。我叫韶玉。韶是韶光的韶,玉是美玉的玉。我姐姐喜欢春天,她也是在春天捡到我的。她说希望我成为春天的玉。”
这回她没再糊弄他了。
“真好。这名字真好。”
连霁低头念了好几遍这两个字,然后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韶玉,说:“韶玉,韶玉,韶玉——从此以后,我不喊你妙心了。我要喊你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