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那厢扎堆的大臣得了宣召,自认准备妥当,大步流星往正殿走来。
平拂抬眼往外瞧,竟也品出几分门道来,为首三人,恨不得互相隔开八尺远,却又碍于情面,不得不并肩而行,正好对应朝中三大党派。
他们身后是早就站好队的官员,按照品级由高到低,依次跟随。
其中队列最长,最为风光的,莫过于一前一后的王司空和王仆射兄弟二人。
若不是此番只召了朝中要臣进宫,按往日的廷议,排在王司空队尾的小官小吏,这会儿都得在显德门的外头干等着。
而队伍左侧的裴御史,则恰恰与之相反,身后不过廖廖七人,打眼一瞧各个身姿笔挺,眼神凝实。
衬得近处脸上酒意未醒,脚步虚浮的大臣,宛如一群乌合之众。
裴氏看重文人风骨,能纳入麾下者,除同宗的族人外,无一不是有真才实学的忠君爱国之辈。
平拂细看每张面孔,皆是她隐在幕后批阅政务的三年间,筛选掉溜须拍马,言之无物的官员后,着重记下的可用之才。
裴御史有这等慧眼识珠的本事,却只能做个小小的御史中丞,在官场白白蹉跎了二十余载,不免令人扼腕叹息。
因他昔年教导圣上时,用尽了手段也扶不起这块烂泥,悲愤之下自请辞去太傅一职,遭圣上记恨,官职再无进益。
平拂正感慨李震柏的心眼和脑子,起码做到了始终如一,都小得跟芝麻似的。
右侧的甘尚书仗着小王司空七岁,腿脚健全麻利,加快步伐,压他半个身位。
放在平日里,王司空就算坡着一只脚,也得把鸠杖抡出火星子,来一场你追我赶的暗中较量。
偏偏王氏兄弟近日心事重重,打从进宫起,紧皱的眉头再未松开,额间几道悬针纹,深得能插三炷香。
始作俑者平拂,随手拿了把团扇,挡住露出的皓齿的下半张脸。
王君酌被押当夜,她从一团灰烬中,翻找到一小块未烧尽的圣旨残片,派了个脸生的宫人,给王氏的内应送去。
顺带捎了句口信:王君酌犯了诛九族的大罪,正被关押在狱中。
王司空和王仆射还想派人打探来龙去脉,但他们在宫中安插的所有探子,一夕之间,全被她下了大狱,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氏这几日怕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有这般只手遮天的本事,轻易将他们的内应一网打尽。
眼看朝臣即将踏上玉阶,平拂收了笑,和谢贵嫔一人牵着小太子一只手,静候众人到来。
王司空刚一进殿,示威似的拿鸠杖狠狠往地上一跺,忌惮的目光落向平拂——身旁的谢贵嫔。
既是太子生母,又代行皇后之职,统领六宫,背后还有谢氏做靠山,整个宫中除了她,还有谁敢这般对付王氏。
他眼角的余光甚至没舍得分给平拂,一个刚及笄的公主,母家无权无势,不过是被人推出来,放在明面上挡枪的棋子。
见王司空猜错了人,平拂如他所愿,默默退至谢贵嫔身后,当起看客。
王司空满面堆笑,脸上的纹路积聚成一团粗糙崎岖的麻布,一味客气的朝谢贵嫔问询:“圣上可还好?”
谢贵嫔不喜和这群老狐狸打交道,当下笑嘻嘻的来同她寒暄,说不准哪一刻就挖好了坑。
她顶着红肿的双眼,往后让出一条路,没好气道:“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裴御史拦在寝殿门前,薄唇紧抿,甚是不赞同,“天子容颜岂可随意窥探。”
殿中本就不熟络的氛围,因他降至冰点,明德站出来打圆场:“裴御史所言不无道理,不如诸位从中选出两名臣子,代表众人前去了解圣上近况。”
甚至不需要言语,大臣默契的退至王司空和甘尚书身后。
明德朝前伸手,招呼二人进殿:“二位请随奴婢来。”
甘尚书一脚跳过门槛,扭头跟王司空挑衅:“王司空腿脚不便,需要下官搀扶吗?”
“甘尚书有空不如多关心自己。”王司空故意把鸠杖压在他鞋面上,附上全身的力气迈过门槛,不甘示弱的反击:“老胳膊老腿的,过了六十还不一定比老夫的好使。”
甘尚书疼得呲牙咧嘴,碍于面子不好抱着脚乱跳,咬牙切齿道:“等下官走不动了,定要来司空这取经,坡了半辈子,心得体会肯定多于寻常人。”
二人一路互相呛声,不觉就到了龙床前,明德好意提醒:“圣上遗容不佳,二位大人可得先做好准备。”
帷幔缓缓掀开,王司空和甘尚书养尊处优数十年,每旬量体裁衣的尺寸只增不减,乍一看瘦成皮包骨的尸首,忽地被钉在原地。
早已年逾半百的二人,与小辈相比更加惧怕死亡,不□□出兔死狐悲的感伤。
王司空强装镇定的伸出一根手指,去探李震柏的鼻息,不慎碰到了冰冷僵化的皮肤,吓得他身形不稳,踉跄退开两步。
甘尚书有老花眼,仓促瞥了两下,紧跟着收回视线,前边太医,公主,贵嫔都确认过的事实,哪还需要他再走这一遭,直接宣布:“圣上驾崩。”
留在正殿的朝臣乌压压跪了一片,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小声哀哭。
平拂接过照水递来的,一条浸满水的帕子,不时擦拭双眼,流下两行清泪,悲痛不已。
约莫一刻钟过去,王司空总算从恐惧的情绪中脱离,他挺起佝偻的脊背,精神矍铄的立在大殿正中,盘问道:“圣上正值壮年,为何会突然驾崩?”
太医令承上伪造的脉案,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是丹毒,炼制丹药的材料多为水银、朱砂,初次服用时只觉精神百倍,身强体壮,实际是中毒导致的假象,随着服下的剂量越大,毒性在身体里不断累积,这才……”
不少臣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圣上不是死得不明不白就好,不然到时候非要揪出个替罪羊,说不定就牵连自身。
王司空没那么好打发,目光牢牢锁定太医令,继续逼问:“你既知丹药有毒,为何不向圣上进言?是不是故意隐瞒?”
两朝老臣的威压如有实质,太医令脑门上激起一层冷汗,战战兢兢开口解释:“臣劝过数次,实在是忠言逆耳,圣上一意孤行偏宠方士,服食丹药,再往后连平安脉也不肯请,臣只是小小御医,岂能随意左右圣上心意。”
王仆射翻过脉案,对着长兄点头,表示太医令所言皆能对应上。
有大臣追问凶手去处:“那群妖道呢?”
平拂自角落现身,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话语铿锵有力:“以刘方士为首的六名道士,涉嫌谋害龙体,本宫已经命人拖出去砍了。”
众人不约而同的回想起,大殿外尚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不禁打了个寒颤,无数双带着惊诧和审视的眼神,落在平拂身上。
似乎无法想象一个久居深宫的弱女子,竟能有这么大的魄力,说杀就杀。
平拂扭头侧身,将脸背对众人,难过道:“可惜再多方士的性命,都换不回父皇。”
泪水滴落在她脚下的地砖上,晕开一团深色水渍,见她哭的这般悲戚,他们只当自己太过多疑。
甘尚书绞尽脑汁,干巴巴的赞扬了一句:“公主真是当代孝女。”
叶中书则上道的多,把人夸得天花乱坠:“公主替父报仇,连斩凶手的美名,足以载入《烈女传》,供后世女子瞻仰,视为榜样。”
有他们二人打头,无数的赞誉褒奖自四面八方涌入平拂耳中,她配合着虚情假意的众人,自谦道:“诸位大人过誉了,本宫只恨来得太晚,没能救下父皇。”
王司空一双锐利的鹰眼停留在平拂脸上,似乎终于正视起她的存在,“这么说来,公主是最先发现圣上病重之人?”
“算是,因本宫来时,父皇已经……”平拂泣不成声,没说完的后半句,不妨碍众人自动补全。
王司空试图从她身上寻到谢贵嫔的破绽,带有引导性的追问:“公主真的是第一个到的?会不会有人来过,又抹去了痕迹?”
平拂往右上方转动瞳仁,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真假参半道:“十日前,刘方士声称练出长生丹,让父皇服用后打坐七日炼化,期间任何人不得近身。”
“于是显德殿上下遵照父皇的命令,由重兵把守,只出不进。”她顿了顿,因太过悲恸而断断续续道:“等本宫再来探望时,父皇已经没了气息,那群方士卷了金银财宝,正欲逃走。”
解释清楚圣上突然驾崩的来龙去脉,平拂将王司空暗中的小心思,点到台面上,明知故问:“司空这话何意?难道宫里还有人能越过禁卫军,潜入显德殿暗杀父皇?”
谢贵嫔不乐意了,她谢家又不比王家差,当场对着王司空大声嚷嚷:“你问就问,无端给旁人扣帽子做什么?难道陛下亡故,本宫守活寡了会高兴?”
说完,她抬手挡在难以抑制住上扬的唇角。
王司空还不知谢贵嫔手中捏着的是什么把柄,心中到底有所顾忌,沉默的退至一旁,不再多问。
甘尚书向来见不得王司空好,趁他势弱,抓紧踩上两脚,指桑骂槐道:“某些人,一出了事就立刻审问起旁人,说不准是做贼心虚,贼喊捉贼。”
事关王氏声誉,王仆射出面替长兄驳斥:“圣上死因早已明晰,污蔑朝廷要臣可是重罪,甘尚书慎言。”
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甘尚书岂会怕他似是而非的指控,无辜的摊开手掌,耸着肩膀反问:“下官又没指名道姓,王仆射这是?”
眼看火药味渐浓,明德笑眯眯的出声,为两方递上台阶:“王司空也是心系圣上,行事难免有疏漏。”
闹剧平息,没人再揪着圣上突然驾崩一事不放,相比于毫无价值的死人,现下更要紧的,是关乎往后切身利益的传位圣旨。
叶中书最先沉不住气,热切的盯着平拂和谢贵嫔,神色极尽谄媚,“圣上生前,可曾留下过关于遗诏的只言片语?”
平拂思索再三,慎重的摇了摇头:“父皇心中唯有长生大道,并未说过旁的,只让本宫好好辅佐皇弟。”
辅佐二字代表的含义极重,不少心思敏锐的大臣听得眉心一跳。
谢贵嫔一身轻松,不管有没有遗诏,她儿子都是板上钉钉的皇帝,直白道:“本宫半年未曾见过陛下,都快忘记他的模样了,哪还能记得他说过的话。”
殿内的大臣明显慌了神,“这可如何是好?圣上去的突然,什么都还没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