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帝位的更迭,代表着权力的洗牌,所有人都想从中牟取好处。
这回除了毋庸置疑的传位太子外,旁的东西,众人一概不知,仿佛置身于一座堆满了财宝的库房,但房门紧锁,根本无法占为己有,怎能不令人心焦。
裴御史好歹教导过李震柏三年,多少了解这块朽木的性子,“圣上许是将遗诏存放在某处暗格里,咱们到处找找。”
在明德的有心引导下,几名大臣不经意发现,御座上的龙首敲打后声音发空,多番尝试,成功取出藏在其中的遗诏。
王司空远望着那卷圣旨,鲜亮的明黄色同记忆中收到的残片逐渐重合,电光石火之间,理清了思绪。
王君酌极有可能损毁了遗诏,才会被人关押在狱中,借此威胁王氏,眼下这份目前不能断定真假,但他更倾向于是伪诏。
不管心中如何惊涛骇浪,王司空面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意,跟着庆祝:“找到了就好。”
他轻蔑的偷觑谢贵嫔一眼,就算为谢家谋取再多好处又如何?等她死后,也是一纸空谈。
明德展开遗诏,众人齐刷刷跪地,准备聆听圣意,小太子在最前头,两侧是谢贵嫔和平拂,往后是神色狂热的大臣。
诏书并不冗长,通篇听下来只交代了两件事:传位太子李麟和封平拂公主为摄政王。
随着明德念下最后的“钦此”二字,大臣还没来得及起身,相互看着同党迷茫的双眼,无不神情恍惚,他们之前讨论的内容里,有这一块吗?
平拂不管身后的窃窃私语,她挺直脊背,高昂着头,坚定的高高举起那卷圣旨,朗声道:“臣接旨。”
殿中霎时变得寂静无声,大臣飞快转动眼珠,本能的在人群中寻找主心骨,等待指示。
王司空犀利的眸光,对着平拂上下一阵扫射,终日打雁,竟被雁啄了眼。
这份遗诏对谢氏一点好处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是谢贵嫔做的,真正的幕后主使,是一直被他忽略的丫头片子。
瞧王司空的模样是反应过来了,平拂晃晃手里的圣旨,冲他会心一笑。
就算知道了,王司空也不能跳出来揭穿她,不然牵扯出王君酌烧毁遗诏一事,足以将王家打落到底,无异于鱼死网破。
王司空憋屈着一张黑脸,握着鸠杖的手心都快攥出血了,只敢怒而不敢言。
而王氏旁支官员,识相的微弯两膝,蜷缩起肩膀,混入扎堆的大臣中,平拂公主封摄政王的热闹,他们凑不得。
一旦出言反对,王贵嫔毒死先皇后的陈年旧事,再被有心人翻出来,就是现成的攻讦王氏的借口。
当年王氏赔进去一个司徒之位,才勉强平息民愤,自断一臂的他们,经不起第二次折腾。
王司空环顾四散的王氏官员,心中不禁生出隐忧,他假意调整象征三公的官帽,暗中向众人逞威。
回头瞧见不远处的王仆射,王司空就气不打一处来,小妹死后,他用尽手段将二房的女儿送进宫,也是个不中用的,没几天惹了圣上不喜,充入掖庭。
这回的王君酌更了不得,在宫里闯下弥天大祸,一个两个都是不争气的东西。
王司空恼怒的瞪着这个没用的弟弟,低声呵斥:“废物,连个孩子都养不好。”
王仆射脖子缩成一团,唯唯诺诺的埋头任骂,垂在两侧的双手,一点点紧握成拳。
看似宁静祥和的殿内,自有一股暗流涌动,不知不觉中,大臣逐渐站至大殿另一侧,与平拂相对而立。
无数双满含恶意的视线,仗着藏匿于人群中,越发肆无忌惮,紧紧黏在平拂四周,似乎在研究如何将她瓜分,才能争抢到最大的那一块。
自知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平拂没有丝毫畏缩,坦荡的一一对上他们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
对面要么心虚的挪开眼睛,要么慌乱的撇过脑袋,无一人敢光明正大的同她对峙,不过是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
平拂大手一挥,做足了主人家的姿态,“明德,还不快为各位大臣添席上茶。”
上百名宫人井然有序的迈步入殿,将手中的几案、坐席从御座下方,一路整齐的摆至大殿门前。
众人暗自心惊,这位状似不起眼的平拂公主,对显德殿的掌控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几息之间,众人还未落座,宫人又呈上一盏清茶,一碟髓饼,扑鼻的茶香与满室的蜂蜜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他们一路舟车劳顿,费心谋划,精神早已疲惫不堪,外加又站了许久,双腿酸软胀痛,沉默的接受了平拂变相示威的安排。
十分熨帖的清茶下肚,扫去一身狼狈的风尘,比香甜的髓饼更柔软的,是身下填了厚厚一层鹅羽的坐垫。
不少席位靠后的大臣,吃饱喝足后半眯着眼,默默会起周公,偶尔悄然惊醒,左右观望,见无人察觉,更为心安理得的彻底合上眼皮。
连上峰都不一定能分到一口肉汤,更不用说身为小喽啰的他们了,不如趁此机会好好享受一番。
后方岁月静好,而坐席靠前的大臣之间,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暗藏玄机,他们互相使眼色,示意对方先出言反对,但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如此焦灼了许久,直到廊下稀疏的雨声渐停,殿中最后一丝声响也无。
一抹金光破开厚重的云层,打在门外的砖石上,通过汇聚的水珠散射,照进昏沉的内室。
平拂用盖碗撇去最后一片浮起的茶叶,估算着时辰先开了口:“诸位若有异议,不妨直言。”
王司空两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的坐在一旁,虽然王氏官员不能插手,但他手底下依附于王氏的门生故吏,可不是吃素的。
叶中书摸着髯须冥思苦想,真从礼制里寻到一处纰漏,先夸后贬:“世人皆言长姐如母,公主身为新帝阿姊,代掌朝政并无不妥。”
他话锋一转,“但新帝生母谢贵嫔还在世,论远近亲疏,哪有越过母亲,让长姐摄政的道理,依臣之见,不如改为皇太后垂帘听政。”
王氏与甘氏的拥趸立马附和:“是啊,这不合礼数。”
平拂还未出声,谢贵嫔先坐不住了,重重放下茶盏,怒斥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鬼主意。”
她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若真信了叶中书所言,跟平拂抢摄政大权,后面等着她的,就是子少母壮,葬入皇陵的规矩。
“李麟是先皇后所生,你们不信可以去翻玉牒。”谢贵嫔一句话,将这群道貌岸然之徒的嘴彻底堵上。
卢太常趴在地上,心虚的直往案桌底下躲,“昨夜公主刚改的。”
反正玉牒已经更改,只要咬死不承认,那就是真的,平拂索性装傻:“太常病中喜欢胡言乱语,皇弟分明是母后所生,可惜母后不慎遭人暗害,毒发身亡,皇弟交由谢贵嫔抚养,直至成人。”
叶中书听得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能压制平拂封王的依据,竟被提前化解。
他嘴唇一阵扭曲,只能挤出一句苍白无力的:“新帝记在她人名下,贵嫔也舍得?”
谢贵嫔懒得再跟叶中书多费口舌,两眼上翻,嫌弃之心溢于言表。
于情,平拂是她看着长大的小辈,和麟儿是血脉至亲,对她还有救命之恩;于理,她们姐弟二人同为皇室中人,平拂的宗亲身份,注定与麟儿处于一个阵营。
不信平拂,难道信这群凑不出几颗忠心的奸臣?
谢贵嫔拿起半块糖糕哄孩子:“去你皇姐身边坐着,她那的糕点更香。”
平拂挂着温柔的笑意,朝李麟招手:“阿姊这有新做的荷花酥,过来尝尝。”
有谢贵嫔以强硬姿态,代表新帝与谢氏站在平拂背后撑腰,大臣的面色瞬间凝重。
甘尚书一手放在背后,朝下属左右摆了摆,殿中的反对声迅速转弱,只剩依附王氏的虾米还在负隅顽抗。
王仆射坐在长兄下首,苦口婆心的劝他跟着收手:“君酌还在公主手中,万一做得过火,惹恼了她,咱们得不偿失。”
王司空满不在乎的挥开几近于哀求的弟弟,他的幼子再过三年加冠,王君酌死了正好,少族长又不是非他不可。
他朝叶中书颔首示意继续,对着弟弟随口敷衍:“最多吃点苦头,死不了。”
那头被人下了面子的叶中书,还在苦苦思索挽回颜面的方法,平拂早已定下后续策略。
大多数臣子的沉默不语,并非全然的反对,更多的是跟从所在党派的首领,报以观望的态度。
她胸有成竹的看向找到遗诏后,再未发一言的裴清风,“裴御史,你可有异议?”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以为向来古板守旧的裴御史不会答允时,他虽皱着眉头,但直截了当的回道:“臣无异议。”
裴御史是保皇一派,忠君守国永远排在个人信奉的三纲五常前。
不认下平拂,等同于把五岁的新帝送入其他士族虎口,给旁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
眼见局面即将往平拂有利的方向倾斜,叶中书怒气上涌,因羞愤而口不择言:
“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公主封摄政王的先例,公主现在是李家女,往后又是谁家妇?”
吓得同僚赶忙去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提醒:“你疯了,这些话足以治你藐视皇权的罪。”
叶中书满心沉浸在剥夺平拂摄政大权的喜悦激动中,一把挥开同僚,仍然振振有词:
“公主已经及笄,就该挑个如意郎君安心嫁作人妇,朝堂上的东西,她听得明白吗?”
清晏快步上前,对着他的老脸就是两巴掌,“妄议公主,掌嘴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