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十四年,四月初五,圣上突发恶疾,驾崩于行宫,平拂公主大怒,诛杀方士九人,急召百官入宫议事。
大雨滂沱,数十驾马车匆匆闯入雨幕,沿官道一路奔驰,转入泥泞小径后,车轮驶过一道道被水淹没的坑洼中,飞溅起混浊的污泥。
车驾随着颠簸晃动不止,坐在其中的大臣苦不堪言,只能抓着固定的小榻,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口中还得不断催促:“再快些。”
行至宫门处,仓促下了马车,另有两名宫人撑伞随侍在侧,与同僚碰面也不敢过多言语,连忙抬脚往显德殿赶。
行宫占地比不得皇宫,约莫半个时辰,便到显德门外,距大殿仅剩百丈远,非朝中重臣,不得入内。
雨水冲刷下,殿前的汉白玉透出淡淡的粉意,两块砖石拼接的缝隙里,还残留着一点不起眼的暗红色,离得近了,隐约能闻见一股潮湿的锈味。
明德遥遥站在正殿踏跺上,高声来了个下马威:“此地刚行刑不久,诸位最好绕到廊下进殿,避免血煞之气冲撞。”
大臣一时沉默不语,皆听从他的法子,规规矩矩的沿着边角往里走。
站在王司空身后的叶中书,及有眼色,上前递上半个巴掌大的金饼,开口恭维:“多谢中常侍提醒,不知圣上可还安好?”
明德拿在手里掂量后,满意的半眯着眼,皮笑肉不笑道:“太子与谢贵嫔还未到,寝殿内唯有公主一人,诸位大人可先往偏殿稍作歇息。”
句句不提圣上,句句皆是圣上。连年仅五岁的太子都请来了,再结合方才瞥见的血渍,圣上暴病而亡的传言,恐怕为真。
大臣之间彼此交换眼神,迅速往偏殿挪步,准备商讨对策。
等人影消失在拐角,廊下的小太监偷偷打起瞌睡,明德一掌拍在他脑门上,低声训斥:“还不快去把墙根底下,装过鸡血的木桶收拾干净。”
小太监迷迷瞪瞪的睁开眼,拍着胸脯打包票,“奴婢早用雨水洗过了,保准旁人看不出里头装过什么。”
明德点点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净耍些小聪明,那桶留着就是隐患。”
“奴婢这就去,师父别打了。”小太监捂着头到处躲,一骨碌跑远了。
明德谨慎观察四周,叮嘱宫人守好显德殿,接着推开大门入内。
越往里走,寝殿内的温度越高,清晏特地在龙床旁摆了三盆炭火,既能加快尸身化冻,又能维持温度,混淆圣上亡故时辰。
明德不住的朝里探头,焦急询问:“快好了吗?朝臣们都到了,谢贵嫔和太子再过一柱香也该来了。”
“来得及,就差最后一步。”清晏将檀粉、姜黄粉同胭脂混合,涂抹在李震柏惨白青黑的脸上,营造出几分血色。
直到裸露在外的肌肤瞧不出异样,她收了手里的物件,推开窗交代道:“把东西都撤下去。”
所有不合时宜的物件悉数搬离,两名宫女围在床榻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动,只好求助清晏:“姑姑,奴婢实在不敢。”
清晏干脆利落的把手伸进被褥,摸出几个汤婆子,教训道:“瞧你们那点出息,一坨死肉罢了,管他生前是高低还是贵贱。”
宫人呐呐应是,不敢辩驳。
到底还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清晏倒也不为难她们,指派个轻松的活计:“等一切收拾妥当了,你俩去请主子来。”
二人激动的直点头:“诺。”
窗外狂风大作,卷走寝殿内不同寻常的热意,豆大的烛光随风四处摇晃,本就昏暗的内室,又添了几分阴森。
平拂一身白布麻衣,不饰钗环,独身坐在榻边摆着的圆墩上,不像带孝,倒像来索命的厉鬼。
谢贵嫔到时,眼前便是这副孤女望父的凄惨景象,顿时连孩子都顾不得了,冲进寝殿语无伦次道:“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
平拂命人安顿好小太子,客套的安慰了一句:“贵嫔节哀。”
“不,不!”谢贵嫔疯狂摇着头,显然不能接受,她盯着捂得严严实实的床榻,心中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你在骗我,其实陛下根本没事。”
平拂不语,掀开遮掩的床帐。
半年未曾见过的面容逐渐显露,李震柏已然枯瘦到两颊凹陷,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贴在骨头上,哪怕还活着,也不过是会多喘两口气的骨头架子。
谢贵嫔两眼一黑,双腿不由的往下坠,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大景自建国以来,吸取前朝外戚干政,霍乱朝纲的前车之鉴,立下子贵母死的祖制,即立下储君之后,需立即赐死其生母。
随着宫中诞下的子嗣越发稀少,后改为新皇登基前,封其生母为皇太后,与先帝一同葬入寝陵,尽享死后哀荣。
谢贵嫔扯着帕子,恨恨的想:不过是早死晚死,还有死后的丧仪体不体面罢了,人都要没了,哪管得了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她捂着胸口,只觉一把铡刀落在头顶,准备随时取她性命。
明德生怕谢贵嫔一不小心背过气去,赶忙上手搀扶,劝慰道:“若圣上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您为他如此伤神。”
谢贵嫔推开他,上半身飞扑进床榻,抓着李震柏的肩膀哭嚎:“陛下,您怎么突然就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她素来和善的杏眼全是怨恨,顾不得拭泪,将心中的不甘通通发泄到他身上,又拍又打,“臣妾又该如何自处?”
在她的推搡捶打下,李震柏齐整的曲领白衣布满褶皱,领口到处可见大片的水渍,原本双手叠放在腹部,安详的仰躺着的姿势,也不复存在。
明德担心谢贵嫔一直呆在里头,迟早会察觉出端倪,望向主子等着她拿主意。
平拂瞧着床榻上的一片狼藉,心中痛快至极,气定神闲道:“放心,相信清晏的手艺。”
她甚至不紧不慢的吃完了半盘栗子酥,给谢贵嫔留足时辰宣泄。
毕竟她要是没选择救谢贵嫔一命,今晚人就要被拉去三尺白绫吊死,给李震柏陪葬了。
人家差点丢了性命,他多挨点打不冤枉。
小太子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趁着宫人不注意悄悄跑回寝殿。
他还不能理解什么是生离死别,眼巴巴凑到平拂身边告状:“皇姐,父皇赖床,还把母妃弄哭了。”
平日里犯错,皇姐只罚他一人,这回轮到父皇受罚了。
平拂往他手里塞了几样零嘴,随口编了个善意的谎言:“你父皇累了,所以要多睡一会儿。”
她吩咐宫人扶起还在啜泣的谢贵嫔,“等会儿朝中大臣要来此议事,贵嫔不妨去重新梳洗一番。”
“别让他们进来!”谢贵嫔胡乱擦去面上的泪痕,充满警惕的眼神扫过殿中众人。
她的父兄皆远在千里之外的边关,就算马儿跑断了腿,也无法在一日之内赶回,朝中没人会出面替她求情。
窗外闪过几道刺眼的光亮,既而是珊珊来迟的轰隆雷鸣,谢贵嫔像是被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无力的瘫倒在床架上。
祖制不可违,她今日必死无疑。
小太子跑到母妃身边,踮起脚去擦她下颌残存的泪珠,安慰道:“母妃不哭,打雷不怕。”
“母妃不怕打雷。”谢贵嫔握着他柔软的小手,亲昵的贴在脸上蹭了蹭,泪水再次决堤而出:“我儿命苦。”
连笔都握不稳当的年纪,不仅要承受接连失去双亲的痛苦,还要孤身去面对朝中那群豺狼虎豹,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谢贵嫔紧紧抱着孩子,对着那张稚嫩的脸蛋瞧了又瞧,舍不得挪开视线,“五年的母子缘分实在太短,下辈子也要托生到母妃肚子里,好不好?”
“好。”小太子没听懂,但他无条件信任母妃,乖巧的上下晃着脑袋。
平拂近乎贪婪的,盯着她们母子之间的温情相处,不由疑惑发问:“你不怨他吗?若是没生下他,就不会有这一死劫。”
她在透过谢贵嫔,询问另一位曾怀着孩子而亡的女人:腹中的孩子没能带来新的生命,反而迎来了自己的死亡,怨吗?
谢贵嫔把人往上抱了抱,满心都是对稚子的呵护和爱意,“不怨,害死我的不是麟儿,是吃人的规矩。”
她的回答,了结平拂一桩积压多年的心事,哪怕母后当年并未有孕,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害死她的,从来不是腹中不知男女的胎儿,也不是面前的谢贵嫔母子,而是一个早就暗藏杀心,想要卸磨杀驴的男人。
“多谢贵嫔答疑解惑。”平拂微微一笑,故意卖了个关子:“本宫准备了一件谢礼,希望贵嫔喜欢。”
稀里糊涂的得了一份人情,谢贵嫔眼前一亮,想把它留给孩子:“我不要什么谢礼,求公主能在我死后,替我多看顾麟儿。”
明德得了主子示意,夸张得哎哟一声,“贵嫔伤心糊涂了,太子分明是先皇后所生,玉牒上都记着。”
“怎么可能,麟儿是我十月怀胎…”谢贵嫔话说一半,顿时理解了明德的意思。
祖制只说赐死新帝生母,如今李麟记在先皇后名下,那她在礼法上算不得生身母亲。
谢贵嫔又惊又喜,脸上闪过劫后余生的庆幸,“我不用死了?”
明德配合的同她道贺:“您啊,往后都是享福的命。”
“昨夜公主为了更改玉牒,强闯太常寺,就差拿刀架在太史令的脖子上了。”他着重强调主子的付出,想让谢贵嫔明白其中有多不易。
“哪有明德说得那么惊心动魄。”平拂等他说完,假意推脱了两句。
“虽说这条条框框的规矩,禁锢得人生疼,但也不是全无漏洞可钻,本宫手中有他的把柄,没废什么力气。”
她不是善人,做了好事,总要留名让人知晓,日后好索取回报。
谢贵嫔颇为侠气的行了抱拳礼:“这份救命恩情,我谢娍记下了。”
平拂上手捏了捏皇弟圆滚滚的脸颊,打量一旁死的不能再死的李震柏时,心情没由来的好上了几分。
她谦虚道:“平拂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贵嫔这话真是要折煞小辈了。”
谢贵嫔望着她的目光,除了一贯的慈爱外,多了一抹欣慰与复杂,“公主长大了,容貌肖母,性子也越来越像先皇后。”
往后她再也不能将平拂视作尚未长成的孩童,而是跟她一样的,成人。
平拂侧头,俏皮的朝她眨眨眼:“贵嫔该替母后为我高兴,吃人的地方养不出单纯的羔羊。”
谢贵嫔神色认真道:“她会为你骄傲的。”
算日子的时候发现,伪造的驾崩时间刚好是24年母亲节,嗯…怎么不算小楝送给妈妈最好的礼物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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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旧王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