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窗上,原先和煦的日光,已然转为皎洁的月色。
许是寥寥几笔,就妄图摆布她后半辈子的赐婚之语作祟,平拂想起那抹如明月般清冷的身影。
掐指一算,距上次一别,已过三日,王君酌假若真生她的气,也该尽数消了。
“今夜风景正好,太傅应当还未就寝,本宫邀他往摘星台一叙。”
摘星台,百尺高的石基上,一座赫然矗立在猎猎风中的八角亭。从平地上望,飞檐直插云霄,令人望而生畏,敢于登顶者,绝非等闲之辈。
王君酌到时,亭中遮挡风雨的卷帘,尽数垂下,唯有昏黄的烛光从缝隙处泄出。
他及有分寸的立于亭外,隔着一层竹帘,朝里拱手行礼:“不知公主漏夜相邀,有何要事相商?”
调笑的女声自内传出:“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君酌觉得谈些什么好?”
暧昧的话语在寒风中吹散,飘过他飞扬的发梢,落进耳中,连带着心都不禁加快了跳动。
王君酌仍恪守礼法,站在外头劝说:“公主已有钟情之人,与臣交往过密,恐怕不妥。”
偏偏他越是端庄持重,越是叫人忍不住逗弄,平拂隐晦提起:“太傅姿容胜雪,本宫正巧贪图好颜色,难免犯下寻常人会犯的错。”
王君酌抚过微微上扬的唇角,声调转冷,以退为进:“公主既然无事,臣先行告退。”
平拂一把掀开帘子,开口挽留:“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呀。”
趁人停留在原地,她快步上前攥住王君酌的手腕,带着他往里进,“本宫新得了两样宝贝,还请太傅帮忙掌眼。”
接连迎来两位贵客后,竹帘再度落下,在空中晃荡片刻,重归平静。
亭中摆放的物件不多,一盆炭火,一张几案,还有上面放着的
——两卷明黄圣旨。
“原是一出鸿门宴。”王君酌反应过来,软化的态度,又变得客套疏远。
他翻转手臂,挣脱二人亲密接触的部位,“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公主此举,意下何为?”
平拂顺势后退两步,挡住出口,用言语引诱他前去:“里面的东西关乎王氏未来,太傅不想看看写了什么?”
自知无法轻易脱身,王君酌顺从的端坐在案前,先后翻阅过两卷圣旨,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公主的野心比臣想象的还要大。”
平拂满意的打量着他笔挺的背影,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不会问她东西哪来的,怎么来的。
她随意的往他跟前一站,拎起那张伪诏晃了晃,自信又张扬:“人活这一遭,总要去争点什么,谋点什么 。”
许是说到了王君酌心坎上,他嘴角的笑意无端加深了两分,“伪造遗诏可是死罪。”
自己亲手递上的把柄,平拂自然不会怕他威胁,俯身挑衅:“要砍头的事,本宫做得多了,不还好好站在太傅跟前。”
她把伪诏丢入王君酌怀中,并借机拖他下水,“正因本宫惜命,所以特地拉着太傅做我的同党。”
王君酌放下圣旨,神色分明颇为意动,却摇头谢绝:“王氏一族,世代为朝廷忠良,从无谋逆之心,公主找错人了。”
平拂隔着虚空,划过他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瞳孔,拆穿他的君子假面:“太傅总是心口不一,方才眼睛里的谋划和算计,都快溢出来了。”
真实所想被人看穿,王君酌仍镇定自若,默认般反问道:“两份圣旨除内容不同,其余部分别无二致,公主明明可以等陛下西去后,自行拿出,为何要与微臣共谋?”
见他起了心思出言试探,平拂也不遮遮掩掩,坦然回复:“士族联合把持朝野,圣旨变废纸的事,从前又不是没有过。”
如今士族压过皇权,她想进入朝堂,从中分得一杯羹,空有张遗诏远远不够,最好有几名高位权臣支持,或者超过半数的官员默许。
而王氏族长,官至司空,有自行征辟任命府吏的权力,从王司空府上出来的官员,朝堂上占了一半,地方郡县上也不少。
平拂道出今夜相邀的真实目的:“本宫要王氏的声援。”
王君酌没有立刻答复,他低头沉思良久,似乎是在衡量这笔交易值不值得做。
漫长的等待最容易消磨对手心神,使其疲惫,好暴露出更多破绽,这是谈判时,略占优势的一方最常用的技巧。
平拂不吃这套,仰躺在凭栏上,掀开帘子一角,怡然自得的赏起月亮,“本宫不急,太傅慢慢想。”
王君酌轻敲伪诏上的“摄政”二字,借此索取利益:“公主占尽好处,臣白白少了一桩姻缘,还要倒贴的亏本买卖,不做。”
平拂岂会轻易被他绕进去,同样指着遗诏某处,据理力争:“谢氏根基虽远在边关的青、兖二州,但谢武手握十万兵马,皆是常年与北境对战,见过血的精锐之师。”
她压低声音强调:“一旦谢武为顾命大臣,须即刻动身返京,他是新帝舅舅,天然比旁人多得几分亲近信任,到时候第一世家的位子,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王君酌没有因她一席话动摇立场,有条理的反驳道:“不止是王氏,公主同样不愿谢武回京,没有谢氏的兵马镇守边关,北境的蛮夷便会对边境几座城池烧杀抢掠,百姓再无宁日。”
不愧是世家大族精心教养的接任者,浑身都是心眼,不好糊弄。
平拂站在两方的角度分析,做出公平决断:“既然这条诏令对你我皆不利,就一致认定作废,如何?”
“可。”王君酌颔首赞同。
平拂指着那条“恢复子贵母死的祖制”,存了些私心,轻飘飘带过:“谢武不回京,谢贵嫔的命能留。”
王君酌何等敏锐,察觉她在暗保谢贵嫔,特意提醒利益得失:“新帝年幼丧母,必会将长姐视同生母,孩童全然的依赖与信任,对公主没坏处。”
想起就差上房揭瓦的皮猴,平拂打了个激灵,话中难掩嫌弃:“五岁的孩子狗都嫌,谢贵嫔死了才对本宫没好处。“
既然他已经发现,平拂也不掩饰,搬出一句佛家俗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王君酌本以为她会为了操纵新帝,改变心意,骤然听见与心中截然相反的回答,一时有些错愕:“公主的选择,跟臣想象的略有出入。”
平拂几乎能猜到自己给他留下的印象:一个为权势不择手段,甚至可以豁出性命的疯子。
虽说的确如此,但有些事碰不得,她义正言辞:“本宫也有底线,让五岁小儿丧母,那与野兽何异?”
王君酌忆起先皇后,诚恳行礼致歉:“是臣着相了。”
因心中那一点愧疚,他主动言明要求:“谢贵嫔不能为太后,万一某日战事平息,谢氏回京,王氏必受牵掣。”
平拂沉吟片刻,想了个合情合理的主意:“这个简单,李麟记入母后名下,谢贵嫔往后只会是谢太贵嫔。”
二人以圣旨做为双方互相交涉的依据,就着上面的内容,你来我往,毫不相让。
还剩最后两条时,不等平拂提及,王君酌先问道:“臣和公主的赐婚,留还是…”
平拂心中已有人选,委婉回绝:“太傅不是知道,本宫数日前答应过卢承琮。”
王君酌脸色骤然转寒,沁着水光的双眸却流露出委屈至极的神情,“公主夺了臣的清白,连一个名分也不愿给吗?”
平拂承认当初轻薄他,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被他的容貌所惑,但王君酌也不是全无过错,“太傅自己点的噬魂香,本宫只是意志不坚,贪图美色罢了。”
“那它呢?”王君酌从腰间挂袋中,取出一张绣着鸳鸯的红绢帕,边缘处的丝线已然松散,想来时常得主人爱抚。
他捧着帕子,嘴角含笑:“公主年幼时,曾拿此物盖在君酌的发冠上,说及笄之后,会来娶我做驸马,为我筑金屋。”
平拂单手扶额,真从幼年零碎的记忆里,回想起一些片段,无奈替五岁的自己辩解:“童言无忌,小孩子的玩笑话怎么能信。”
王君酌装作没听见,慎重将二人定情信物叠好放回,固执道:“要论先来后到,也是臣先来的,圣上赐婚,更是说明臣与公主天作之合。”
平拂原以为旁的部分谈得还算顺遂,能少费些口舌也不错,到婚事这块,王君酌竟无端难缠了起来。
她眉头紧锁,做出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严词相拒:“王君酌,我不会嫁入王氏,本宫手中的权力,绝不许旁人触碰分毫。”
“为什么卢承琮可以?”王君酌眸光一点点灰暗下来,“臣的家世相貌,眼界学识,皆远胜于他。”
像是为了证明,王君酌往一侧歪着头,抬起她的手掌,生得标致的脸颊紧紧贴着她的手心。
他虔诚的仰头凝望,嗓音温柔:“公主值得更好的人,陪伴在身侧。”
王君酌头次利用皮相勾引人,动作不可避免的有些僵硬,正是这份生涩和笨拙,反倒更让人挪不开视线。
平拂下意识摸了又摸,回神后极快抽回手臂,态度冷淡了不少:“美人计就此打住,本宫喜欢可以牢牢掌控在手里的人,太傅不符合要求。”
“臣的小心思,总是被公主觉察。”王君酌抚平有些凌乱的外袍,两手垂放在膝上,面上挂着清浅而不达眼底的笑意。
仿佛重新变回了德高望重,守礼知节的太子太傅。
“太傅实在心急,难免漏了形迹。”上次的碰面并不愉快,王君酌方才却对她举止亲昵,太过反常。
平拂伸手在颈上一划,杀气四溢道:“若有人曾下令追杀过本宫,早晚有一日,本宫会一刀取他性命。”
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急转直下,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硝烟味,王君酌紧跟着往里添了一把火,“臣对公主的确有杀心。”
他眼神克制的落在平拂左肩,那道结着厚厚血痂的伤口,不时衣从衫交领处露出点尾巴。
王君酌轻抚过颈间的伤疤,眸中划过别样的满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公主刺杀微臣的仇,早就一笔勾销。”
他捂着胸口偏左处,下方藏着一颗不断跳动的真心,顺势道出混杂在其中的朦胧情意:“除此之外,还有三分喜欢。”
对于从小就被灌输利益高于一切,见识过父亲叔伯为了族长之位,互相痛下杀手,完全不顾念手足亲情的王君酌来说,三分真情,已是极限。
平拂无动于衷,谈判时不管对方流露出的是真情,还是假意,无需消耗心神去一一分辨,全都是为了攻心的策略。
她无情道:“建康城中喜欢本宫的郎君数不胜数,太傅不过是其中之一。”
平拂快刀斩乱麻,抛出令他无法拒绝的好处:“这门婚事本宫拿太傅之位换。”
太傅和太子太傅,相差二字,天差地别,一个不过是第三品的太子之师,一个却是可开府,配署官的上公。
情爱是什么东西?哪比得过唾手可得的权力。
果然,王君酌闻言满意的弯起笑眼,故作不舍:“虽遗憾不能与公主长相厮守,但臣无异议。”
已经毫无利用价值的遗诏,被人随手弃置在一旁,接下来才是今夜密谈的重点。
王君酌双手压在几案上,眉宇间的柔和尽数化作掌权者的锐利,率先发难:“摄政大权,公主打算拿什么来换?”
“你的命。”
平拂踢出藏在暗处的漆盘,一盏酒樽稳稳立在其中,里头的酒液未洒分毫。
性命突然被人拿捏,王君酌有家世做为倚仗,并未起身与她对峙,甚至从容的再度翻看了一遍伪诏。
唯有话中全是杀机:“臣不明不白死在行宫,王氏势必要追查到底,血债血偿。”
“所以本宫多准备了些。”平拂斟满两杯毒酒重新落座,推着其中一杯送至王君酌面前。
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长眉极具威慑性的一挑,破釜沉舟道:“不用等王氏动手,没有权势,毋宁死。”
王君酌垂目下望,瑰丽的酒液安分的呆在盛放它的酒爵中,瞧着人畜无害,实际与她的主人一样,内里暗藏剧毒。
他长袖一挥,将毒酒物归原主,轻叹道:“这是臣此生做过最不划算的一笔买卖。”
石砖上多出一块深色水渍,平拂泼掉毒酒,笑吟吟的宽慰:“有一就有二,像太傅这般的天之骄子,总不能一直走上坡路。”
她起身站在炭盆不远处,脸上映着盆中跳动的火光,鼻梁与眼睑交界处,一小块未曾照到的阴影中,藏着深不可测的漩涡。
“本宫的两样珍宝,一真一假,劳烦太傅帮忙毁去赝品。”
一卷明黄的圣旨落入炭盆,边沿遇火迅速化为灰烬,随着亭中微弱的气流,在二人身侧盘旋。
王君酌停在上方的手,没有立刻收回,他摊开手掌,感受下方炽热的温度和指缝处透出的光亮,“损毁圣旨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平拂拿起仅存的圣旨,安置妥当,斩钉截铁道:“伪造遗诏同样是死罪。”
拿了她的把柄,当然要用同等的把柄来换。
王君酌径直看向平拂,仿佛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展颜一笑:“好在此刻,我们是同谋。”
回答他的是一阵高亢的吹哨音,十几道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眼前的竹帘被人一刀劈开,竹片四散在地。
陈副将兴致冲冲的跑进来,“臣陈大勇,前来救驾。”
身后跟随的小兵手持桐油火把,整座观星台亮若白昼。
环顾四周,皆是闪着冷光的甲胄和兵器,王君酌凛声质问:“公主这是要过河拆桥?”
平拂踏过满地狼藉,踩在莹白的月光上,道出他在暗中的谋划:“太傅在给本宫内应名单前,已经把父皇病重的消息递出去了吧?”
毕竟她当时一边将名单贬的一文不值,一边又急着讨要,自相矛盾的模样,不信他心中没有生疑。
“到时本宫前脚公布伪诏,后脚王氏就要打着清君侧,除奸妄的幌子,将本宫连同方士推去午门斩首。”
王君酌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之色,生出一股棋逢对手的痛快感:“此局臣棋差一招,任凭公主处置。”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平拂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等太子顺利继位,本宫自会放太傅回府,适才的承诺也都作数。”
到底是世家公子,陈副将不敢强行押送,命人在他身侧站成一圈,客气道:“王太傅,请。”
王君酌被人簇拥着前行,回首朝她深深一瞥:“期待在朝堂上,与殿下日日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