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死死盯着房屋不得其解,正准备上前敲门。
这瞬间,她感觉守礼奉公是会传染的。
但下一秒,脚步被钉在原地。
眼尾处不知从什么地方掠出数道黑影,直逼向那猎屋。确定闻启在屋内之前,昭然选择按兵不动,毕竟这幻境主人的品味和思维都如此不拘一格,她不保证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超出常识的玩意儿。
紧接着,萦绕在屋外的黑雾开始不安滚动,在其中逐渐形成一个漩涡,然后所有雾气都像是被这栋房子给吃了一般,瞬间消失殆尽。
眨眼间功夫,刚才遮天蔽日的浓雾散尽,露出灰蒙蒙的天空,还有屋檐上像公鸡报晓一样严阵以待的黑鸢。
不知道闻启给它喂的是什么,肥得流油了都。
但也在这一瞬,昭然听见了尖锐的嘶吼声。很短暂,很多人,尖叫,痛苦,撕心裂肺地呐喊,抓人心肺。
她没有轻举妄动,只一步步走进那房屋,在确保没有神秘的吸力将自己卷进去时,试探地喊了声:“闻启?闻云谏?在里面吗?”
无人回应。
又叫了几声,死一般的寂静。
着实诡异。
昭然不打算浪费时间,抬脚一踢,闻家家传开门法。
右脚对准那摇摇欲坠的木门毫不犹豫撞了上去。如果这幻境够细心,那这木门绝对秒塌。
单是昭然住下之后,这门就修修补补了不知多少回,也搞不清楚闻耀灵费那么多心思,偏偏是个危房。
右脚鞋底和门板触碰的瞬间,不出意料,昭然又听见了万鬼哭嚎,凄厉难忍。这么看来那黑烟不过是刚战场上的漏网之鱼。
其间还夹杂着一声不可置信:“门是这样开的吗?!”
只一瞬,昭然还是听清楚了是个女人的声音,还好只一瞬,她没有被过多分去心神,堪堪站定脚跟。
但屋内的场景还是让她不仅皱起眉来。
空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自己家被这样毫无预兆地搬空,还是让她心下一紧。
鼻见飘来难以言说的恶臭,却对昭然来说相当熟悉。
是战场上的味道,铁锈,泥土,污血,内脏被碾碎的味道,锦旗被烧焦的腐臭。
“闻二启?”
她看着角落缩成一团的人,缓缓开口,嗓子不知何时变得嘶哑低沉,语气也是柔柔的,生怕把那人给吓走。
因为他肉眼可见在颤抖。
猎屋没开窗,整个屋内的光线都从她背后涌进去,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但昭然就是知道,这是闻启。
男人肩宽腿长,努力蜷缩成一小团躲在墙角,因为个子太高显得有些憋屈。他身上只挂了一件又脏又破的单衣,被少年人锋利的肩胛骨撑起,显得单薄易碎。
昭然从没见过这样的闻启,不堪一击,缩在暗处。
“哥?”她又开口,声音因为小心翼翼也带着些颤抖,“我是昭然。”
听到最后两个字,那边的人影顿了顿,深埋在两膝之间乱蓬蓬的头也微微抬起,看向这边。
昭然耐心地等着他缓慢动作,顺便四下环顾一圈。
这屋子就算没开窗,相比较正常来说,也太黑了。像是刻意隐藏起来,少年的身影能够轻易融入这黑暗。
是在北庭太孤独了吗?老闻去世后,闻启一个人在那边又坚守了那么久。
昭然还想说什么鼓励的话,只觉得不对劲。
太黑了。
黑色的空气似乎还在流动,沉缓地拨弄她的呼吸。
不是光线暗的原因!
那边的闻启扶着墙缓慢站起来,动作迟缓的如同一个老者。
下一秒,门口顺着阳光涌进狂风,将另一扇门板给刮倒在地。
屋内光线更亮了些。
也是在这时,昭然看清那人脸上萦绕的层层黑雾,将闻启的五官给遮了个彻底。
原来这些都是刚才在屋外看见的雾气。
不知道什么诱因,闻启开始抓狂,借着日光,昭然才注意到墙上大大小小的划痕,渗着未干的血迹,粗糙不平。
昭然想明白前,本能已经提前一步跨过去,挡在闻启面前,伸手取下腰间的葫芦。
屋内乍起狂风,若不是空无一物,此时恐怕只会更加危险。昭然将葫芦口对准未知的黑暗,眼睛被吹得快要睁不开,一只手护着闻启,心里只默念:千万容量要够啊。
身后的人原先还在挣扎,没一会儿就像是遇见了另一股力量,身体僵硬地颤动,这才方便昭然将他护在身后。
虚着眼睛看满屋浓稠的黑雾,昭然心中只有一个念想:以后这葫芦彻底不能装饮子了。
有些可惜。
她反手握住闻启手腕,只觉得他皮肤比平日里更冷一些。昭然又拉又扯,想把闻启往门口移,万一葫芦撑爆了,勉强还有一线生机。
但身后的人僵硬如一座泰山。
“你在干什么?快点走啊!”昭然龇牙咧嘴地喊,一张口就被灌一肚子风。
闻启仍旧不动,讪讪张口,“等妹妹来。老闻不在了,我得等她。”
“她,她不是别人说的那样,我得等她……”
昭然拉他的手僵了僵,继续喊:“我不是来了嘛,快点走!”
见闻启没反应,她继续喊:“哥,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北庭吃烤羊肉吗?”
趁神志不清的闻启转动生锈的脑子时,昭然带着他向前一扑。
计划是这样的,她利用自己的惯性摔出这间屋子,连带着闻启一起滚出去,起码好过困死在屋里。
紧闭着的眼皮上出现橙黄色的光,在小黑屋里挣扎了不过半刻,此时的阳光却真是久违了。
只不过,昭然右手被用力往回一拉,预想的狗吃屎没完成,她定定地站在了空地上。
“昭然?”身后闻启总算没用屋内可怜巴巴的声音说话,“我找了你好久啊,去哪儿了?”
昭然心道放你的屁,门一关就不认人是吧。
但又不想再逼问闻启什么,她一拳打在旁边的柳树上,恨恨道:“是啊,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树上震掉几片剥落的树皮,掉在两人头上。昭然只笑着和闻启对视,“走……吧?”
还没说完,只觉腰上一紧,两个人腾空而起,柳树条活泛了一般将两人卷成两桶春卷,高高举起。
猎屋门自动关闭,将未收尽的黑雾锁在里面。
悬在飞鸟的角度,昭然看见这片树林绵延没有尽头。她平日里御剑技术不行,低空出行是她的尊严,此时忽然间被拔高,看见眼前场景,不觉有些壮丽。
一丛丛毛茸茸的绿色枝丫像起伏的浪涛,阳光下远山如黛,层层叠叠,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没见过这么高的吧?”闻启在另一边欠揍地问,丝毫没意识到刚才的自己有多么脆弱。
看在他恢复了常态的份上,昭然赏了他一记白眼。“你怕是连妖怪都没见过吧?”
说罢还垂眼看了眼这成精的柳树,心下又是一惊。
这……好像,不是一个妖怪。
树干粗大,不知道是几千年还是几百年的产物,上面枝枝条条缠绕,盘根错节。
而枝条在树干上蜿蜒勾勒,竟形成了九个人形,各个身姿百态,腿长腰细,明艳动人。
怎么办三个字没说出口,这柳树妖怪似乎听懂了他们的交谈,一点甜头不想让昭然尝到,头顶柳条遮天蔽日,重重压下来。
同时,像是因为柳条不够了,束缚两人的枝条收了回去,瞬间形成了个密闭空间将两人困得严严实实。
这个方盒,着实不严谨。闻启靠坐着一边,把腿伸长,这就占据了两面。昭然面对面跪在在他两膝中间,双手撑在顶部,试图找寻一个漏洞。
“没用的。”闻启懒洋洋靠着,“是个妖怪,能轻易被你打开吗?”
“闭上鸟嘴。”昭然居高临下乜了他一眼,膝行两步,倾身想查看闻启头顶那块枝条,似乎看着秀气些。
她举着双手撑住顶部,毫不客气向他倾压过来,手上动作没停,嘴里还一个劲叭叭:“诶,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昭然身上一直有淡淡的甜香,和她本人完全不符的味道,在密闭的空间内,距离几乎不存在,这味道将闻启笼了个彻底。
头顶上,女孩呼出的热气分毫不差地传导在额头上,闻启原本坐得散漫不羁,此时喉结滚了滚,他刻意地眨眼扭头,“什么……什么感觉?”
此时木条箱子忽然抖动了下,昭然一个磕绊差点扑在闻启脸上,好在她双手顶着箱定,勉力撑住。
昭然语气里微有怒意,“这箱子在走啊!不知道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傻吗你?”
她因为刚才的意外,又往前了一步,膝盖蹭到闻启大腿。闻启此时喉间压抑着的东西几近爆发,他仍旧双手克制悬空在昭然腰侧,虚虚扶着她。
里面几乎没有光线,看不清他一双手并未使力,手上青筋却偾张,在薄薄的肌肤下暗流涌动。
“你怎么这么热啊闻启?”昭然说着,不在意又用膝盖碰了碰他。
想起刚才闻启的样子,她还是心有余悸。
“没,没什么。”闻启微微皱眉,“你,不要乱动。”
下一秒,柔嫩温暖的掌心全然覆盖在闻启的眉宇间,替他抚平了眉头又往下移,轻轻遮住他双眼。
“别皱。”
触感温热细腻,萦绕甜香,被抚摸过的肌肤微微发烫。
“不会发烧了吧?”闻启听见头顶传来轻柔的声音,让他想起阳光,草地,和轻柔的风。
“闻二启,不要怕,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