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收了闻启的拜帖,按理说没有必要再顺走昭然的玉佩。昭然环顾一圈四周,虽说是幻境,这两兄弟看着也不像是贪图小利的人。
那么,只剩一个原因了。
按照之前两人的反应,是见过这块玉佩,知道它对昭然来说意义非常,如果这样推测下去,无非意在引诱昭然和闻启去皇城一趟。
昭然不由得捶胸顿足,也是,两兄弟能在蓬山上来去自由,怎么会找不到入仕的门径,想必他们和周流早就设计好了,对她和闻启不能强来,只能智取,着实可恶。
她叹了口气。
他们本来就是打算去皇城的,这么着急干嘛啊!
只是,她幽怨地看着闻启原本躺着的地方。
空空荡荡。
他爹的现在还得先去找人。
走神间,门边传来三声清脆且礼貌的敲门声。
这个小屋能在战场里躲过炮火刀枪的洗劫,昭然认为已经是布下幻境之人的功力不够,逻辑不通。现在,更匪夷所思的是,怎么还会有人敲门?
死到临头,还讲究他亲舅大爷的礼貌啊!
“咚咚咚。”又是三声,却始终没人打开房门。
昭然此时也想不出对策,没好气过去开门。是的,她也被自己的行为给蠢到了。
就差再说一句“请进,不要客气。”
“你好,能行行好救救她吗?”一个少年同样是满脸血污,一但双眼睛亮的吓人,昭然反应过来这些血似乎不是他的。
昭然不想配合幻境里的人说话,皱了皱眉,俯视少年身边拖着的一名将士。
女的。
甲胄上划痕无数,肩部已经露出皮肉,一张脸生的秀气温婉,下颌和鼻梁线条却锋利鄙人。
好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昭然心道。
她忽然反应过来,锦官城前,她带兵上场。整个军营清一色的臭脚汉子,除了她一个臭脚姑娘,可没见过第二个女孩了。
昭然抬头去看这战况,同样惨烈,不忍直视,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男孩撞了下胳膊,他已经拖着昏迷不醒的女人走了进来。
可在男孩看清屋内陈设后,有些羞赧道:“那个,有水和药吗?”
昭然不屑地翘起一边唇角,摊开手:您看,我像药吗?
男孩见昭然似乎是个哑巴,没再说话,竟也大剌剌当着“主人家”的面翻找起东西来,嘴里还小声嘀咕:“这里是幻境,我想象有什么,就能有什么。”
哼,还真是个天真的主。
昭然闻言挑眉看着男孩,“你不是幻境里的?”
这回男孩没说话。
昭然道:“既然知道这里都是假的,还救她干嘛?早就是死人了。”
男孩翻找的手在颤抖,眼底泛出猩红,“不,不是的,她现在还有一口气,救救她,我想和她说说话。”
昭然仍旧保持居高临下的姿态,双手抱胸,神色冷漠:“你认识她?你娘?”
昭然打量了番女子的容貌,说是妹妹,又有些年老,说是妻子,怎么会有妻子征战,丈夫守家的情况呢?于是她随口一诌。
男孩明显楞了楞,摇摇头,甩下两滴泪水,“她是我姐姐。”
“那也是假的,你看,她身上逸出去的白烟,是仅剩的残魂……”
昭然忽然顿住。
一来,这孩子应该看不见生魂形态,说了也白说。二来,既然都是假的,为何她能明显感受到生命正在消逝的味道,正如眼前女人身上的白雾。
每个人生魂的气息不同,巫月身上是河水的淡淡清凉,打牌九的男孩身上有米面馒头的甜香,而这屋里,有明显不属于战场的淡淡栀子花清香。
而幻境里,不会存在嗅觉。
昭然思索片刻,忽然抬头望向窗外。
她两步走到门边,推开门,刚才一时紧张没有注意,除了漫天硝烟外,这里,竟然有这么多残魂!正形成丝丝白烟弥漫在这里。
昭然感到不对劲。
若是不及时制止雾气弥漫,没有意识的残魂很快便会将这里变成怨气凝结之地,活人接近,危险万分。
她不管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总之这些残魂不能这样肆意扩散下去。
昭然取下腰间葫芦,准备倒出里头的骨头汤。闻了闻,犹豫了下,仰头喝下大半葫芦,接着将葫芦举过头顶,在面前洒下一排。
勉强以肉汤祭天地。
她不是不想给男孩喝,她也有些介意和别人喝同一个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闻启那儿捡来的臭毛病。
她嘴里念念有词,那边战火纷飞的地盘上,忽然白气停止流动,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他们这边看。
在黄沙妖怪地头,昭然听过送葬队伍里,女人对自己的孩子说,死亡,就是人间一个一个地走,天上一个一个地接,她说爷爷的阿爹阿娘会在天上接他的。
但这里多半残魂都破烂不堪,染上一股铁锈和泥腥气。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都是战场上殒命的将士。
可惜,没人能送他们了。
昭然心想,但是有机会,她会去的。
白气像是受到什么吸引般,排着队伍安静地朝昭然涌过来,完全忽视战场上敬业的幻境还在不停手起刀落地无情厮杀。
白色雾气里逐渐有了人的形状,铠甲规制统一,轮廓也掩盖不住的英姿。他们完全无视背后的血雨腥风,像是受够了般,虔诚地远离。
昭然在一瞬间甚至在想,如果这是敌方的将士,她岂不是犯了通敌的罪过?
然后,她牵起嘴角。爱谁谁,她想帮谁就帮谁。
等那第一个人形走到近处,昭然仍旧不能看清他的样貌,只是问:“有人来接你吗?”
那白影楞了楞,摇摇头。
接着问了几个,都是摇头,她自己想了想也笑着摇摇头。她还真信了那母亲的话,谁会来接她啊?
她对着流水一样蜿蜒到远处的白雾喊道:“我会把你们带回家的!别害怕!”
雾气渐散,头顶竟有一轮圆月,她笑着喃喃道:“明天的月亮会更大。”
身后的男孩哇地一声,打破了昭然这边高洁神圣的仪式。
略显扫兴。
他好像发现尸体在消散,忙不迭膝行到昭然身边,“求你,求你,神仙,我能见见她吗?”
他叭叭地开始解释:“我本来只是在这边打猎,误闯了进来,有个女人的声音告诉我这是幻境,对我没有攻击性,睡一觉就好了。可她又说,能进来,这里的东西一定和我有关,也可以去看看。我就看见姐姐了,能让我再看看她吗?求你了女神仙。”
“你姐姐是什么时候参军?什么时候牺牲的?”昭然趁此打听。
“一年前,在北庭。”男孩说得吞吞吐吐,眼神躲闪,又好像在掩饰什么。
果然如此,这里的场景不是锦官城。
昭然叹了口气,从乾坤袋里递给他一把伞,“撑着这把伞,不要走到屋外面去,留出一半的位置给你姐,她要是还在,就会来找你。”
男孩点头如捣蒜,昭然接着道:
“还有,我不是什么神,普通人而已。能让你看见她的不是神,是你们之间的爱和牵挂。”
昭然暂时盖住葫芦口,走到另一边去,并不想再为别人的离别伤感一次。
看着门外毫无威胁重复着刺入,砍杀动作,永远也倒不下去的战场,她一时有些晃神。
这么白痴的幻境……
闻启此时不会藏在这尸堆里吧?
这一路走来,她究竟在干什么。正如闻启所言,政贵于恒,不求屡易。即使杜季让再凶残,目前这个国家还是被他治理得不错。退一步讲,就算他们真的有所谓的谋逆之心,无百姓拥护,无兵权在手,篡位后,还能保持天下清平吗?
她好像只是想要个答案罢了。但这个答案又在把她往更远的地方推。
比如这里为什么有如此多北庭的亡魂,甚至只是残片,像是有人收集了他们,目的又是什么?
昭然仰天轻叹:“哥啊,你去哪儿了?”
再转头,后面的男孩已经哭得泪流满面,昭然有些诧异,这姐弟的感情这么好嘛?闻启要是出事了,她保不齐不会哭,但一定会帮他报仇。
“你也在找人?”男孩显然听见了她的感叹。
“嗯。”昭然说,“不过是活人,和我一起陷入这个幻境的人。”
昭然本以为下一句会是“我刚才看见他了,就在巴拉巴拉……”
没想到男孩把伞柄递还给她,顺手抹了一把眼泪,道:“那希望你尽快找到他,谢谢你!”
……
还真有礼貌啊。
合着这人真是无意间闯进来,到处找姐姐把幻境转了个遍,连个屁大的线索也没带给她。
昭然勉强牵起个笑脸,向他点点头。
眼角处有一黑影掠过,伴随难以忍受的腥臭,昭然此时竟有些兴奋。
怎么忘了这只臭鸟!
黑鸢尖啸一声,似在让昭然跟着它去一个地方。
昭然心中一动,辞别男孩,让他躲好,幻境时限结束便能出去了,乱走指不定醒来在什么地方。而她在战场上躲躲闪闪跟着黑鸢,生怕被误伤,慢吞吞避过刀枪前进,时而踩重一个假人,还不忘礼貌性道声抱歉。
黑鸢对她的速度很不满,在头顶上来回打着圈儿飞,快把自己转晕了才等到昭然踏出这片是非之地。
之后的路上走得很通畅,无遮无拦,就是这路,似曾相识。
“小重山?”她仰头问那黑鸢。鸟儿果然是有灵气的,听罢,尖啸了声,权当做回答。
果不其然,走到林子尽头,便是那间熟悉的猎屋。
在树林掩映间,这里显得格外寂静,一丝声响都没有,更透着诡异。
黑鸢停在房檐上,滴溜地转着眼睛,像个邀功的小狗,昭然朝它笑了笑。
但心里却腾起一丝不安。
如果说昭然所惧,无非是战场上非人的血拼,以及,闻启的去世……
那闻启惧怕的,怎么说也不应该是这间房子啊?他们小时候在这里多么愉快,这应该是昭然仅存的快乐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