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启?”昭然看向他,“你又怎么了?”
“闻将军在山上一直心不在焉,可曾有伤未愈?”沈庄见状也疑惑道。
昭然听后更加紧张,想起他头顶的血污,转头又问闻启,“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无事,在洞里的时候不小心磕着的。”闻启不在意摆摆手,又都对两兄弟道:“方才在山上,当着蓬山山主的面,明明能更轻易获得入仕门径机会,为何不求?”
沈庄淡然道:“不是不求,是求而不得。”
昭然仍抓着闻启手臂,问:“求而不得?莫非之前已经试过了?”
她想了想,微微笑道,“今日见这山主的行事风格,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人,之前想必就口头应好,没有下一步行动,敷衍塞责是吧?”
难怪周流对两人视而不见,原来早就见过了。许是今日看她有意庇护,才没再询问,他们俩在这点上还真是心有灵犀。
“猜的不错,”沈庄笑着点点头,“不过更直白些,山主给了我们两兄弟一些路费盘缠,让我们去皇城另寻高人。”
“到地方后,我可帮写拜帖如何?”闻启道,“只要将当年之事如实说出来,互相行个方便。你们应该也知道当今入仕困难,没有皇家贵族牵头引路,你们怕是连皇城的牌匾都难以看见。京中虽不少好吃懒做,远远比不上你们的人,但奈何别人投了个好胎,你们说,是吧?”
字字露骨,却也真实。
闻启说这话似乎有些困难,一连串下来后,别开头咳嗽了几番,右手成拳挡在嘴前,眼神仍在两兄弟间逡巡。
他和以前那个只会挑食的毛头小子完全不同了,身上平添了浓重的市井气息。昭然也是路上听人闲聊才知道如今当官的苦难,闻启却不仅明白道路险阻,还摸清了其中关卡。
若是平常贵族子弟,她心中浮现盛叔放的样子,就连新晋的暴发户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一步。
闻启在军中多年,身上少不得也沾染了百姓平民的行事作风,更懂得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沈庄听后,在轮椅上笑着挺直脊背,朝两人微微颔首,“那就多谢祁王和女帝了。”
“不知沈庄兄意向何种职务?”闻启任由昭然牵引着,将身体卸掉三分之一的力气,靠在她身上,显得虚弱无比。
沈庄相比而言除了不能走路,倒是面色红润,身强力壮,但是他道:“不是我,是千风。”
闻启有些惊讶地看向沈道。沈道被盯得不耐烦,拔剑出鞘,两步冲上前来,“看,看什么看!”
被他这一招打得突然,闻启将昭然推开,召出方天戟迎上去,“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急什么?”
“我,”沈道站在原地,顾不上一旁着急的兄长,憋了半天道,“最烦,别人,这样看我!”
闻启以为他还要说话,叉腰在沈道对面笑呵呵看着他。正要解释,这沈道又疾步冲上前,剑戟相撞,寒光隐现。
可惜闻启不是个口吃,相反,嘴巴又快又损,一连串动作迎接直劈而来的剑影,还能一连串地说:“你干嘛啊,就是这样报答的?我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你,你意向什么官职,这也不行?劝你快停下,我京中有的是人脉哦。”
沈道闻言,又顿下来回话,“我,我……”
他身手不错,下手狠辣迅速,趁人不备,能一击致命。但坏就坏在,似乎口吃影响了拔剑速度,一老实回话,就只能僵在原地挨揍。
昭然看得无语,插在两人中间,“别打了,你哥都快被气得站起来了。”
沈道向后面一看,沈庄急得双手撑着扶手,差点头朝下摔一脸泥,连忙过去扶他。
昭然也没好气瞪闻启一眼,“不是受伤了吗?躲得挺快啊,推我那一下,差点没把我心肺从背后震出来。”
“承让承让。”闻启笑眯眯看着她,“好不容易让你紧张一回,哪儿能放过这个机会。”说着又要去把昭然的肩膀。
“身手不错,但你这个状态不太能上战场,”闻启抱胸看着两人,“文官的话,得倾向于纸面工作多的活,你们如何看?”
沈庄道:“多谢闻将军,正是如此。”说罢又将当年的事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但与之前并无二异。
沈家兄弟并不住在村里,像是又在山上捡了个废弃的猎屋,家徒四壁,连张坐的凳子也没有。好在闻启和昭然两人并没有太讲究,拍拍衣裙就要席地而坐。
沈庄赧然道:“今晚就要委屈二位了,如果需要,我这椅子可以腾出来给二位歇脚。”
“那可不必,我们不想和你弟弟打了,这屋子怕是撑不住。”昭然伸手阻止他进一步客气,巡视了圈四周,靠着早已一屁股瘫在墙角的闻启坐下。
“是我们的不是,我在这里代表千风向你们道歉。”沈庄笑道,接着叹了口气,“我们村头以前有个口吃的男人,小孩子没事就成群结队去学他,玩笑他。千风顽皮得紧,学什么没天赋,这个一学一个准,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他仰头看着沈道在旁边打了溪水过来涮锅,给两人准备茶水,笑着道:“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
那边的身影僵了片刻,继续没听见似的烧水。
“我记得,当年在小重山上,你的腿没有问题啊?”昭然又问,“你这不会也是学的吧?”
听到这话,灶头那边的人头埋得更低了,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得整个人红彤彤的。
“别栽进去了。”沈道朝那边喊了声,不在意道,“我这是断了的。”
沈庄说两兄弟之前离开小重山后,便从了军,一边修习文法,准备科考,一边利用本身还不错的身手,勉强在军中混了口饭吃。
沈庄腿脚快,脑子灵活,做事踏实,在军中不一会儿便受到器重,成了传讯兵。俸禄比之前好过一些,他便让沈道辞了体力活,专心科考。
貌似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沈道本人又极有天赋,笔上功夫更不输旁人,原本以为就此一帆风顺,却在成绩出来那天,上天和沈家兄弟开了大大的一个玩笑。
他俩之前四处谒见权贵之士,并不是不清楚这条路的投机取巧,只是不知道哪朵云彩会下雨,他们也无可奈何。
四处碰壁后,也在那些人的圈子里留下了印象:
沈家兄弟有才,有德,出身贫寒。
且方便宰割。
于是便有黑心人动了沈道的主意,将自己名次和试卷统统和他掉了包,借机上位。沈氏兄弟无门无路,压根不知道背后搞鬼之人为谁,无处申诉。
但那时的沈庄年轻气盛,爱弟心切,一个气不过,直接上门找了当地乡绅,想要求得一个公平。
当日,便被打折了腿扔出府门。那乡绅还扬言沈家兄弟企图在考试中浑水摸鱼,品行不端,以致当日无人敢来医治他的腿。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废了。
“为什么一定要入仕呢?”昭然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接过沈道递来的白水时,面露歉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在她眼里,入朝为官,譬如闻耀灵,即使身居高位,仍旧身不由己,处处受限,不及百姓过得舒坦。
当然她并没见过生活得水深火热的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别提受限,就是生存都难。
“是啊,为什么?”沈庄自言自语道:“开始我们是想为村子做些事的,后来,四处奔走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下去?
为了不值钱的自尊?
为了让那些嘲笑闭嘴?
为了让看不起自己的人瞠目结舌,悔青肠子?
好像,根本不为什么,似乎成了他们这辈子唯一的目标。求而不得,循环往复。
玄英师父的落脚处,据说离他们这儿不算远,沈庄趁着夜色,指了指群山背后的密林,说翻过那儿就到了。
这里穷乡僻壤,孤魂野鬼多,野坟也多,大胆和虞靖两人反正不用睡觉,四处找坟头去讨饭吃。这一路上不吃不喝,两个人精神都不太好。
但他们再回来的时候,只看见睡在门外的小虾米,不,是睡在空地上的小虾米,整个房子,连同四个成年人一并消失不见了。
*
昭然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整个人因为靠着墙睡了一晚,跟被打了一顿一样,腰酸背痛,哪儿哪儿都疼。
她转头没看见两兄弟,初晨的阳光从木窗缝投进来,她推了推身旁的闻启。
“闻二启,醒醒,再睡脖子会更疼的。”
闻启没动。
却像一摊没有骨头的软肉,直接瘫倒到地上。
昭然心里一惊,又叫了他两声,将闻启翻过身来,却在他胸口看见血淋淋的一根箭,直贯前胸。
而闻启的面色苍白如纸。
她这才发现,他,没有呼吸。
昭然心头猛地一沉,压抑着难以平复的呼吸跌跌撞撞跑过去开门,眼前的场景瞬间把她带回多年前的一幕幕。
整个人像不小心迈出悬崖,直直往下坠去。
满目的尸山血海,硝烟弥漫,城墙上还挂着锦官城的旗帜。而己方,已经快弹尽粮绝了。
她大口吸气,回头去看躺在墙角的闻启,此时已经不见人影,昭然反手将房门砰的一声关上。背靠着木门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
她很快反应过来。
这是幻境。
所见无非所惧。
但,是谁设的局?沈家兄弟,竟然有如此能耐?
肚子有些疼,她蜷缩着坐下,忽然摸到腰间玉佩被人拿走了。
“该死的沈贼!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