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猛地掀开眼皮,瞪大眼睛转身看向身后,看似人畜无害的两兄弟正不紧不慢吊在队尾。
沈庄抬起右手对沈道说了句什么,少年人原本面无表情的脸茫然了一瞬,接着弓下腰,埋头在沈庄面前。沈庄伸手轻捻了一片落叶,又不在意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沈道起身之前随手理了理哥哥的衣领子。
若无视这里的环境,两兄弟其乐融融的模样,真让人以为是刚郊游回来的。
前头周流的火把照不完整条隧道,两兄弟落在队尾在明暗交界处,互相搀扶着,又像在轮椅上碾碎的小花,融成一个人踽踽独行。
昭然心中虽震撼,但深知此时不能打草惊蛇。周流知道自己的身份,态度晦暗不明,此时也不知要带他们去干什么,局势未稳,先让林间的鸟雀休憩片刻。
“没事,老熟人。”昭然拍了拍韩念青的手背,小声道,“出去再说。”
此时旁边的闻启非常想横插一脚,将两人隔开,但看在昭然脸色不太行,忍下了这局。
出洞口时,虽然早有准备,但四周开阔忽然一亮,还是短暂性看不清了会儿。
昭然习惯性扶着闻启的手臂,两人站定了会儿才勉强睁开眼睛。
山上正如周流所言,并无什么惨绝人道惨绝人寰的苦力埋头奋干的场景。相反,修炼的弟子们皆尽心竭力,中场休息时互相打打闹闹,和普通玄门弟子并无二样。
他们还未走进时,其中一人忽然毫无预兆地口喷鲜血,仰倒在地,周围的人一哄而上。
昭然只听清一人在说:“你这是又急功近利了,伤及心脉,怕是不适合再在山上修行。”
那人张着血盆大口,慌张地四处张望,发现他们这边后,眼睛定定地看着周流,崩溃道:“师父,我错了……救我。我一定要学会这功法,求你了师父!”
周流并没理他,给了周围弟子一个眼神,便有人心领神会去拖那人。
几人跟在周流后面,虽说互相看不惯,但这是别人山门内部事情,并未出现天大的不平事,也不好开口。
但没想到闻启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张着嘴就问:“伤及心脉就不能练了?蓬山功法入门都有如此高的门槛啊?”
周流顿了顿,笑道:“见笑了,这功法原是我自创,为的是修炼心性,不急不躁,没想到能延年益寿,这才招了许多人来修习。像他这样急功近利之辈,补好心脉只会再犯,不适宜罢了。”
“但你这样无情,不和他讲清楚其中缘由吗?”昭然也问,“难怪山下的人越来越不待见你。”
闻言,周流嘴角牵起更深的笑意,难怪之前杜季让来蓬山的时候,抱怨这小女帝口无遮拦,想一出是一出,今天也见识了一点。
他道:“这便是我想解释的。你们看着求仙问道,上山来央求修行的人多如牛毛,人皆姿态卑微,似乎一心在此。嘴里说着但求皮毛,不为升仙。”
“但蓬山一旦接受他们后,如若没有达到他们来之前心中的预期,亦或者如这人一般自暴自弃,蓬山的名声就逐渐臭了。”
“所以啊,帮一个人之前,先得量量自己的本事,中途没办法继续帮忙了,你就会比一开始折磨他的人,还要可恶。”
他说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眼神里满是凌厉,昭然楞了瞬。
周流坐在高台上,若无其事地拂袖一挥,“坐吧,山上食物不算丰盛,果腹还行。”
闻启挨着昭然坐下,朱律一人占了两人的位置,小虾米被她捞出来后一直粘着她,此时也学着她一人霸占整张桌子,吃得豪情万丈。
另一边的沈道对这个哥哥倒是照顾得细心妥帖,又是端茶又是夹菜的。
就是周流对沈家兄弟两人不闻不问甚是蹊跷,但昭然不想徒增是非,便跟着将这出戏给演了下去。
“他放屁。”闻启此时离周流远,放低了声音一遍夹菜一边说,“爱一个人往往是无条件的,但仇恨很多时候都附带了缘由,不是他为始作俑者,谁会携带那么多期待和失望来蓬山。现下说一句无法控制,有得有失,骗鬼呢!”
昭然楞着看他,原来是在小声蛐蛐刚才周流的话。想来好笑,闻启以前蹬鼻子上脸的暴脾气,什么时候拘束成如此的。
“那个……”大胆盯着桌案上的肉咽了咽口水,知道现下昭然不可能直接烧给他,本就郁结于胸,听见闻启这句,愤愤不平道,“鬼也不是智障啊朋友,说话注意点,小心,小心……虞靖半夜找你!”
“这个好吃。”闻启恍若未闻,并不在意,尝着好吃的,都给昭然碗里夹了块,继续道,“要不是政贵有恒,不求屡易,现在还轮得上蓬山和杜氏在这里抱怨天不下雨。”
“你是这个原因嘛。”昭然被他逗笑了,看着闻启吃了一阵,不由地感叹道:“哥,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她看着桌上被挑出来的佐料,“军中都没把你吃饭这些个毛病给治好吗?”
“怎么可能。”闻启仍旧一边认真地挑食,一边道,“军中的饭熟了就能吃,哪儿还有这些味道的调和。诶,不过北庭的羊肉真是一绝,不用加佐料,那个汤,只有那么鲜美了……”
大胆不想在看得见得不到的同时,还要接受闻启极度夸张的描述,瞪了面前不做人的闻启两眼,走开到另一边去。
听到这句话,又将昭然给带回那个血肉横飞的午后。闻启也是这样嘴碎地描述北庭羊肉的。
原来他们很早就重逢了。
“哥。”昭然向他举杯,“忘给你说,谢谢你救了我。”
女孩脸上因为在山洞里打斗过一番,有些灰扑扑的,日光洒在脸上,快要隐去昭然眼侧和鼻梁上的伤疤,仿佛还是在闻府门口的那个小石狮子。
他伸手拂去女孩光洁额头上的一抹黑灰,笑道,“有什么谢的,我不来,你还指望谁来救你?”
他的声音不大,两人挨得很近,温热气息扑在昭然脸上,昭然睫毛轻颤了颤,瞳仁里似有微光,“闻二启。”
她说:“你真好。”
昭然俏皮地朝闻启笑了笑,转过头间,余光看见闻启额头靠近发缝处,有撕裂的口子,血污混在乌发里,难以察觉。
如果不是阳光晃眼,他又微微低头,的确难以察觉。
她掩饰住躲闪的眼神,捧起面前的汤碗,思绪急转。
这伤是新的,那就是闻启来找她之前,在山洞里,发生了剧烈的争斗。
不像他所言摔的,更不会是自己那一铲子的后果。
但闻启始终对此一言不发,刻意精心地隐瞒一看就是争对她,她也不愿忽然揭穿闻启。
难道闻启刚抓住她脚腕的时候,有人在背后追他?而他一开始就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如果真是这样,看这伤口的狠厉程度,如果闻启没碰上她们,现下是否还剩半条命都难说。昭然不禁背后一凛。
这顿饭没想到吃的风平浪静,并无想象中的鸿门宴。大概是周流不愿在自家门口大动干戈吧。
他们这边人不少,蓬山能不能占到便宜不说,毁了山门内的场地和人才,得失了然。
“你们去皇城吧。”周流在他们临走之前只说,“杜季让早想见你了,祁王。”
闻启只是朝他拱了拱手。
而朱律凭借一张嘴,不负众望地留了下来。昭然都怀疑她不是人身上长了张嘴,而是嘴巴上长了个人。
另一头的韩念青本就是听说村民不愤又抓了上蓬山的人,抱着打抱不平的心来救场的。现在人也相安无事了,他犒劳烈士的任务还任重道远。
闻启心里蛐蛐:可不还得回去忙嘛,自己的事没做完,跟狗一样,闻着味儿就来了。
“你们要去的那个村就在我们家旁边,可在寒舍稍作休息。”沈庄道,“一路上也不至于太奔波。”
“那沈公子能否解释一下当年小重山送信为何迟迟不到吗?”
昭然一路上都在劝自己忍忍,找个好时机再问,可话在嘴边憋久了,一开口就自己溜了出来。
闻言,在场四人都楞了楞,只有小虾米还在童言无忌地接话:“迟迟不到,道阻且长,长久之计,既来之则安之,之,之……”
闻启一把捂住她的嘴,警惕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几人。
“你放……”沈道。
“千风。”沈庄打断他,不自然地笑了笑,似是叹气,“我尽力了。”
“拿到信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往小重山赶,没想到还是晚了。”沈庄摇摇头。
“不应该啊。”闻启盯着他,一只手还死死捂住小女孩的嘴巴,“正常来说,不会迟。”
“你,你。”沈道抱胸在在自家哥哥后面,面色不善,“你也知道是,正常。”
“还打着仗呢,皇城里有难民,本就寸步难行,当日碰上盛家开粥铺施粥,把大道上围得水泄不通,绕路只会更远。”沈庄说,“好巧不巧,就那日,盛家忽然多了几倍的粮食来施舍灾民。”
盛家?
昭然捏紧拳头,这事还与盛叔放有关,早知道就把这个拖油瓶随身带着了。
“然后呢?就因为一堆灾民,你个情报兵就失误了?”
“小重山当时战火纷飞,我挑了近路去的。”沈庄摇摇头,“可没想到那山上有妖怪作乱,巨蟒挡路,我还能活着和你讲这些,已经是幸事了。”
昭然皱眉不语,沈道忽然道:“还有,皇,皇……”
“皇帝?杜季让?”闻启问。
沈庄无奈地点点头,“其实,当时朝中混乱,流民里又出了人命案,闹到朝廷里,把锦官城战胜的消息,搁置了好一阵才重新商议。”
他继续道:“要说耽误了,哪一个环节都耽误了。这是天意啊。”
昭然将信将疑,忽然之间牵扯进来的人太多,她有些手足无措,只是看着两兄弟在前方一言不发地带路,独自在脑子里琢磨。
她原本只以为有人从中作梗,如今按照这沈庄的说法,各个环节都存在疑点,好不蹊跷。
闻启嗤笑一声,折下旁边树上一根枝丫,在手里玩弄,淡淡道:“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既然如此,又为何撞上枪口,来救我们?”
“你别瞪,再瞪我们,戳瞎你!”小虾米此时听懂大概,得了解放,毫不客气朝沈道怼去。
昭然又换着捂住她的嘴,对那边扬了扬下巴。
狡辩。
听你们狡辩。
“玉佩。”沈庄倒是坦然,叹了口气,“因为我们看见女帝身上的玉佩了。”
“你们认得?”昭然惊道。
“怎会不认得,”沈庄道,“我们也是小重山人士,就在山脚下的那个村里。”
——“先主在时,优柔寡断,下面浑水摸鱼更甚,不然我村沈家兄弟也不至于四处流落。”
原来当日的沈家兄弟指的就是他们。
四处流落?不是通信兵吗?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乌云暂时遮住日头,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昭然抬头看了眼闻启,他好像又走神了,额间渗出点点薄汗。
昭然抬手想帮他擦拭,却被闻启毫不温柔地一把抓住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