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准备了客舍供他们歇脚,明日一早便可以整整齐齐出门。
闻启被晚饭时盛叔放大放厥词给弄得心神不宁。
这还是重逢以来,头一回毫不遮掩地说起当初这门亲事。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如果闻耀灵在的话,不知道会怎么看。这老头不拘一格,怕是会拍手赞成。
但一切都变了。
昭然不是当初蹲在闻府门口,巴巴望着他的小石狮了,他心里有忐忑,有不安,也有让他畏惧的渴望,还有害怕眼前的平静被破坏,最后一无所有的恐慌。
想着这些就睡不着,他晃荡到村口一条干枯的河道旁,还有些耐旱的树种仍旧挺立于此。
今夜银月如钩,莫名能勾起心里掩埋许久的悸动和不敢言语的心事。
他见树下懒懒靠坐一人,支起一根腿,右手放于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晃着手里的葫芦。
“又喝骨头汤大补呢?”闻启走过去,却闻到一阵酒气,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谁给你的酒?”
“哥?”昭然笑着朝他招招手,又一脸委屈地看着他,张开手臂。“二启。”
闻耀灵曾说拥抱能给人力量,上战场之前,不怕人笑话,他会挨着和战友们抱一圈,这才心底踩实了些。
但小的时候总是无所畏惧的,那时候两个小孩子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够不到的东西,就踮踮脚,实在不行,就用力跳起来。只要他们愿意相信,就没有完不成的。
于是那时的他们总是不能理解闻耀灵作为常胜将军,每次上场前的忧虑和喟叹。
对老闻最喜欢的拥抱也是不屑一顾,极其敷衍。
闻启心里一动,走过去跪坐在她旁边,伸手环住她的腰,在耳边柔声问:“怎么了?喝酒喝傻了?”
“不是,就是心里有点堵。”昭然的声音闷闷的,环住他脖子,脑袋蹭了蹭,“发现长大后,好多东西都不一样了。很多事情根本做不到,想做的事情又有了太多顾虑。”
“没事,就是有点累。”昭然闭上眼睛,鼻侧是闻启身上好闻的味道,她长长吸了口气。
像是满怀以希望,从琉璃罩里走出来,一心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却忽然被束住了手脚,夺去了武器,被人围着扔烂菜叶子。
那种无能为力,令人恐惧的宿命感。
“果然老闻说抱一下能增长些力量啊。”昭然就软软瘫在他身上,闻启一楞,轻轻在她背上一阵阵抚过。
以前的昭然从不会这么丧气,展现在他们面前多是积极的一面,不小心剐掉一层肉都笑着说以后这儿皮会更厚,不怕疼了。
今日在饭桌上大张旗鼓地撒娇,好像还是她头一回明目张胆地在闻启面前表示自己的渴望。
闻启搂紧了怀里的昭然,他还从没听过昭然这么软糯的耳语,把内心最柔软的部分摊开了给他看。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师父说昭然喝酒会误事了。
她本就是一个小女孩啊,有委屈有脆弱,只是一直以来的颠沛流离让她藏起来了。住在闻府和皇宫对她来说,都是暂住,寄居而已。根本不能弥补她原本可以毫无理由发脾气,不需要任何顾虑的原生家庭。
“你听好啊。”昭然很瘦,他环住的胳膊紧了紧怀抱,“我不论是不是你哥,永远都站你这边。想做什么,就去做,做不到的,我们一起努力。”
“不要害怕,我在呢。”闻启想到什么,笑道,“闻耀灵这么宝贝的闺女,我不照顾好,明天我们就能看见他从坟头里气出来了。”
“气出来刚好,好久没见过老闻了。”昭然也跟着笑了笑,闷声道,“老闻说的没错,抱一抱真的好。哥……能再抱一会儿吗?我再赞赞劲儿。”
“抱,随便抱。”闻启道,“把我的力量都给你。我这里,你想抱多久就有多久。”
夜色如墨,他们躲在黑暗里。
他们依偎在一起。
过了半晌,昭然狠狠吸了口气,松开闻启,说:“好了,没事了,哥你回去吧,我再坐会儿。”
闻启不语,只是看着她,“我刚才说的话,都被狗吃了?”
对视了会儿,昭然识趣地抱膝继续靠在树下,抬头望向月亮,似乎满眼的白能给她些开口的勇气。
“哥。”
她轻声叫他。
“你什么时候成亲?”
闻启没回答,她继续释然地笑笑,“那个锦帕,哪个姑娘给你的?这么些年,有个人在北庭陪着你挺好的。”
她顿了顿,“刚才饭桌上,盛叔放的话不要放在心上,我早就忘了都。”
“忘了?!”
闻启开口竟有些颤抖,他尽力压平声线,接着也仰头和她并排靠在一起,笑着道:“哪个姑娘绣这么丑的给我,还不是耀灵娘子,白胡子花姑娘受伤那阵给绣的。”
“上面这团又矮又黑的煤矿工你不认识?”他说着又拿出那方锦帕,白布透着月色,只那团黑线糊成一团密不透光。
“老闻绣的?他女红挺好的啊!”昭然皱了皱眉,不可思议地端详了阵,得出一个令自己心惊肉跳的结论。“这……不会是我吧?”
“对喽。”闻启将锦帕收回兜里,“所以说嘛,闻耀灵要是现在从坟头爬出来,还不一定认识你,他一直以为你就是一团黑煤成精嘞。”
锦帕上竟然是她小时候,昭然心里最软的地方像是被人掐了下,酥酥麻麻的。
“别笑!”昭然正色看着他,食指指着闻启的鼻子佯怒道。
闻启一把拿过她的手指,“别指,还没人敢这么指北庭王呢?”
“被女帝这么指一下是你的荣幸!”昭然也憋不住笑,“没被黑煤条这么指过吧?”
“花姨没告诉你女帝要有女帝的样子吗?”
“你还北庭王呢!”
对视两秒后,两个人傻乐不止。此时要是路过一个晚归的人,看见这一幕,像是两个没见过月亮的夯货,对着天上一道弯钩笑个不停。
一定嫌弃地来上一句:
又哭又笑,黄狗飙尿。
乐极生悲这个词不是没有道理,猛地笑狠了后,不仅会胃疼,还容易呛着。
本来昭然嗓子就不舒服,这么敞开笑一阵,差点把苦胆都给咳出来。
吓得闻启忙掏出一颗梨膏糖,一边拍她的背,一边自责道:“快含着这个,润嗓的,今日定是在黄沙里吃多了沙子。”
哪个傻子会吃沙子?!
昭然含着泪珠看他,“别逼我再笑出来啊。”
本来酒就上头,这一通咳嗽,昭然脑子嗡嗡直响,什么话都不用经过这里,直通嘴巴了。她于是转头又嘟囔了句什么,闻启没听清。
“什么?”他问,“怎么一边咳嗽还这么多话。”
“我说,我还以为你尽顾着和姑娘们聊天,根本不在意呢。”
夜里风凉,她因为这通折腾,额角上竟渗出薄薄一层汗。身上玄色衣裳更衬得昭然肤色胜雪,镀上一层银辉后,俏丽的五官更加憔悴了些。
“怎么会呢。路上遇见风沙后,我就担心你不适应,这梨膏糖还是腆着脸到处去讨的。”闻启用袖角揩去她额角的汗珠,温言道:“就算看在闻耀灵的份上,我也一定会照顾好你。我是你哥,她们谁都不能比的。”
“还要补充力量吗?”闻启张开双手。
昭然楞了瞬,扑进他怀里,闷声道:“嗯,你是我哥呀。”
“嗯,以后还是少喝酒吧。”闻启将下巴抵在她头顶,叹了口气,右手有意无意地揉了揉昭然的头发。
清晨的鸟鸣还没开始,就听见一声惊叹。
“妈呀,客舍的床是不够你俩睡的吗?”盛叔放一脸不可思议,“这姿势,怎么这么委屈呢?”
“怎么的了呢?”
“与你无关。”闻启皱眉,刚睁开眼就差点被这一身金灿灿给晃瞎,“都起了?”
“嗯呐,两个魂,一个小孩,我楞是一个也请不动。”盛叔放惆怅道,“这不,亲自来找小叔您了嘛。”
昭然点点头,“那走吧。”
盛叔放还想再问问发生什么了,被闻启一看,又憋了回去。
啧,算了吧,人兄妹两的事,爱咋咋。
路上,昨晚没睡好的貌似不止闻启和昭然两人。
大胆和虞靖一个赛一个没精神,躲在伞阴里,连斗嘴都有气无力。
“你,能不能,阳刚点。”虞靖放慢语速道,“自己是鬼,还怕鬼,笑死个人了。”
“难道,你,是被我,笑死的吗?”大胆打了个哈欠,语气里尽是疲惫,“笑——死——”
这样的语速也挺好,起码吵起来的话,昭然还能插得进去嘴。
一行人,只有小孩子精力旺盛些,折腾了这么一天,随时随地还能蹦锝老高。除了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到蓬山的路不算远,穿过村镇就到了。蓬山和小重山之间就隔着他们落脚的村落。
想来昭然当初还在这里遇见一位为自家弟弟种田平整土地的姑娘,也不知道如何了。
刚到山脚下,几人就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盆污泥当头泼下。
大胆和虞靖因为没有实体,又躲过了一劫。但另外三人便有些凄惨。浑身挂满拉丝的脏水,像个毛线成了精。
昭然艰难地睁开眼睛,保持着仅剩的礼数看向污泥来处。
她却没注意到身边闻启一动不动,像是爆发前的酝酿,屏息凝神。下一秒就有疾风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