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望之对闻启的怒视视而不见,看他这说话不带标点的样子,应该身边没几个随从,怕是路途遥远,一个人憋太久了。
“也没战事了,怎么还是打扮成男装?”他看了眼昭然又道,“现在你也知道,都对江湖侠义避之不及,你这样招摇,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是修道之人,稍不留神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昭然这回脸上终于露出些不耐烦,闻启心领神会地偷笑了笑。
要遭喽。
昭然这身装束与小时候倒是一脉相传,导致闻启没有丝毫陌生感。
一身玄色衣裳,全然束于束腰下,干练清爽,腰间丁零当啷挂着一堆物什,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神棍一类。若没了黑纱遮面,眼侧的半月形伤疤在碎发后时隐时现,杏眼微垂,若是不带笑,全然一派肃杀之气。
小黑煤球长成黑煤棒子了。
闻启傻笑了笑。
“我这可是纯粹的女装好吗?谁规定女装一定是仙气飘飘浅衣缓带?”昭然垂眸理了理臂缚,玄纱在身后随风沉缓地流动,像一把百炼成钢的剑,缠绕轻纱,既威严,又温和。“再说了,这里天高皇帝远的,我如何行事全凭心意。世道再混乱,自有人坚守。”
昭然抬眼,朝韩望之扬扬下巴,两缕碎发挡在眼前,她眯了眯眼睛。“你不也是吗?这跟蓬山修习得来的道法,不也是所谓的江湖道术。”
“如你所言,”韩望之笑着摇摇头,朝几人拱手一礼,终要别离,“总得有人坚守不是。”
终于走了……
闻启等得快败了,脑子里只有这句话。
收拾完混乱的现场后,昭然抬眸,一言难尽且非常不情愿地看着面前的一排人。
大胆和虞靖两个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分列两侧,小虾米和盛叔放在中间干瞪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还有闻启抄着手斜靠着椅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人好像……有点多啊,她心想。
见识了这一番折腾,几人顺理成章地从阶下囚过街老鼠臭有钱的,摇身一变为座上宾,腆着肚子等乡亲们的一顿招待。
还是同样一拨人,没缺胳膊少腿,更没多个脑袋多条尾巴,待遇已经天翻地覆。昭然心情复杂地和一个个满心感激的村民握手。
说他们唯利是图,见风使舵吧,可又被狗官欺压了这么些年月,不可不谓势单力薄,人善被欺。
可昭然总觉得怪怪的。
若是作为旁观者还好,如今她却是事中人。被这般被重重踩下,又高高捧起的感觉,怎么说,虽然情形和小时候完全不同,甚至地位已经反转,但是着实不是很爽。
是被随便评判优劣好坏,不管当事人是否愿意的感觉。
玉佩一露出来,她就是吸血虫,贪官一俘获,她就是救世主。
像是被淹没在言语的湖水里,一呼一吸间,都附有他人臆断的评判。
那她到底是谁?
怪小孩?吉祥物?被先主亲赐名的昭然公主?
可她只想回到当初在闻家无名无姓时候,可以心安理得接受闻耀灵的善意,可以仗义执言安抚委屈的闻启。
不爽。
很不爽。
特别是看见当时村口的女孩子们对待闻启更加热情后,更加不爽。
威风凛凛的闻大将军对这些殷勤似乎已经见怪不怪,笑吟吟地接受女孩的奉茶,又偏头悄声对她说过什么。女孩神色一凝,耳根微微胀红,眼神有意无意朝昭然这边一瞥,勉强挤出个笑来。却与之前张扬明媚的开怀毫不相干,多的是一丝尴尬。
昭然不去理他们,菜上桌后,在老乡们崇敬而热情的注视下,她默默闭上眼睛,郑重地念念有词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
众人见她一脸肃然,目光沉炽,所思所言皆气度非凡,纷纷不明觉厉,心中对昭然的敬佩也更上一层楼。
花姨老是说体面体面的,修道之人的体面这不就随随便便来了莫。
装模作样罢了,她掩面轻咳了两声。刚从沙尘里出来,嗓子一直不舒服,昭然拿起杯子抿了两口,忽地瞪大眼睛。
这水也太烫了!
忽然,视线内伸进来一只手,捏着一方锦帕,帕子角落里绣着黑乎乎一团什么,昭然出神间,闻启在旁边悄声说:“快吐出来,这么喜欢我吗,你也想烫出个水泡啊?”
昭然来不及瞪他,拿过锦帕便将头转向一边,再回头时,仍旧是一番风轻云淡的模样。
还好盛叔放是个话痨体质,桌上的一半的注意力都被他丑百态出吸引了去,没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快动筷吧。”闻启给她夹了块肉,“再不吃,盛叔放猪拱槽的架势,一会儿就没了。”
他又向昭然伸出一只手。
昭然:???
“方帕。”闻启忽然俯身,右手撑在昭然椅背,左手环绕过她,从昭然手上取过锦帕,“还想私吞我的东西吗?这个可是不给的。”
因为挨得近了,昭然似乎感觉到闻启唇畔有意无意擦过她颊侧,呼吸的触感温温的,痒痒的,她愣愣地张口:“可是,我……”
“我会洗的,”闻启又神色默然且十分自然地在她碗里夹了两块肉,“非要吃冷饭啊?快吃吧。”
在昭然默默装神弄鬼的时候,闻启生怕她在这群饿死鬼面前错过什么,已经将她的碗累成了座小山。
昭然盯着自己碗里的食物,以高难度姿势完成一个个叠罗汉动作后,她又惊了。
刚才的场景想必便是:她保持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谦恭模样,而闻启在一旁为自己和盛叔放等人殊死一战。想来,刚才百姓的沉默不一定是被自己所感化,更有可能是被桌上这群锦衣华服的饿死鬼给震撼住了。
原来,每一个仙风道骨背后,都应该有一位替自己护食的独狼才保险啊。
闻启这时又递过来一个杯子,“我这杯凉了,嗓子还干吗?就是……”
人在尴尬的时候,小动作会有很多,昭然想都没想,端起闻启的杯子,恨不得慢慢嚼碎了。
“……就是,我喝过了。”
“食不言,寝不语。”昭然楞了片刻,才又端庄地拿起筷子,演上瘾了般,非常秀气地夹起一粒米。
但她心中又有很多疑问,非常自然且不要脸地又开口道,“对了,盛兄你怎么在这里?”
盛叔放盯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无语,道:“四处游历呗,又没人收我为徒。等我见多识广,自学成才,她们总会后悔的。”
闻启笑道:“那你先注意着,别走火入魔了。”
“小叔,你可别小看我。”盛叔放得意地说,眼睛里晃过昭然给两位生魂烧饭一把燃起的火,顿了顿,“这个小姑娘是谁家的?跟着你们太过辛苦,不如跟着我走可好?”
这句话真是一下子扎住昭然心窝。
闻启对盛叔放的评价不低,即使看着纨绔不服管教,做事又毫无章法且胆小之外,内里是不错的。
盛家又有钱,小姑娘跟着他们四处吃土爬山,总归是委屈了,不如跟着盛家好吃好喝伺候着。而且,依照小虾米的性子也不会在这种世家委屈了自己……
依照她的性子……
“我不!”小虾米斩钉截铁。
依照她的性子,昭然叹了口气,自然是不会跟着盛叔放走的。小虾米又恶狠狠道:“我跟着你就会找机会再捅你一刀,不让你死,伤好了又来一刀。”
“哎小姑娘别这么毒啊!”闻启两只手抱着她的头,拇指顺着眉头往两边捋,“别皱别皱,皱了丑!”
“你要是想捅死我,早就动手了。”盛叔放一脸了然且欠揍道,“跟着我好处可多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哦。”
“那个……确实,我们人太多了,要不就此别过?”昭然不失时机地提出,“盛叔放腿上有伤,不如在此地休养些时日,小虾米在盛家相信一定能得到更好的照顾,虞靖和大胆则……”
“算盘打得精啊。”虞靖斜了她一眼,“闻云谏呢?怎么不说。”
闻启挺直身子,“我当然是跟着我妹了,有什么可问的。”
“不是,我早想说了,小叔,你这么粘着你妹,会不会有点奇怪?”盛叔放一边和手里的排骨撕扯一边问,“我和我姐可从来不黏一块。哦我记得之前先帝有意将你们结为连理……”
他猛地抬头,“不会吧?!”
情商为负的人说话是这样的。
盛叔放此话一出,饭桌上立马降下去了几度。而他本人因为和排骨啃得太热烈且难舍难分,完全没察觉。
他此时自我感觉还很良好,见两人不说话,默认此事作罢,又道:
“哎我早就知道你们不会愿意,两兄妹一起生活这么久,就算不是亲生的,说成亲就成亲,谁能高兴?”
虞靖垂眸不语:呵呵。
“所以啊,作为半个过来人。”盛叔放继续作死,对闻启道,“你这么大了,家里也……那什么……侄子为你着急,不能老这么飘着,回去我帮……唔!”
“吃你的吧。”闻启一根棒子骨猛地塞进他嘴里,差点把他牙给磕得稀碎,“长辈的事,小辈就不要操心了,过来人……”
于是,最后除了盛叔放因为腿伤光荣就义,留守此地。一个人也没散。
这个半途拼凑起来的小团队,竟神奇地怎么拆也拆不散。
晚餐的后半程,除了盛叔放一个没心肺的,其余人都吃得十分委婉。闻启也若无其事地看向昭然的碗:“吃不下了?”
呃,该怎么说呢?您这喂猪的食量,吃的完才奇怪吧?
昭然只能悻悻地点头,桌上精华的部分都落在她碗里,她还吃不下,多少有些打肿脸充胖子,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下一秒,闻启伸手,将她的碗挪了过去。
昭然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瞧了瞧大家,却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大惊小怪的人。
其实以前小的时候,她和闻启也互相交换着碗里的食物,闻启爱吃的,她不爱吃的,两个人流水线一样心有灵犀一气呵成。
可能是太久没见过了,这些年也没人会吃自己碗里的东西,昭然想,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吧。
他们是兄妹,不是吗?在别人眼里,两个人亲如一体,就算闻启吃自己碗里的也没什么问题。
盛叔放和他姐姐关系不好,是他们的问题,闻启和自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是别人求不来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盯着闻启又一碗下肚,他抬头刚巧对上昭然茫然的眼神,笑了笑,“军中有了上顿没下顿,习惯了不浪费。”
昭然闻言,心里不是滋味,鬼使神差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她道:“哥,我想吃那个羊肉。”
闻启此时也愣住了,桌上其余人吃得眼神发直,此时也不得不转了个弯,看向他们这边。
怎么还撒上娇了?!
“不能只吃肉,这个萝卜也不错。”闻启微微一笑,先夹了块萝卜喂给昭然,又挑挑拣拣了块纹理清晰,嫩而不膻的羊肉,“张嘴。”
昭然两手撑在凳子上,俯身去接,顺手非常自然且刻意地将自己的筷子给碰到地上,含住那块肉后,冲闻启笑了笑,“谢谢哥,筷子掉地上了。”
解释就是掩饰!
盛叔放意识到自己看得津津有味,竟然也长大了嘴巴,他缩回脖子闭上嘴,顺手将身边小虾米的下巴也给合上,遭到一记白眼。
这兄妹,这他妈的,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