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从小虾米袖口里滑出来,昭然轻捏了捏她肩膀,对她摇摇头。
泼出这桶水的罪魁祸首还端着盆,毫无惧色地看着他们。是一个年轻的妇女,粗麻衣裳打扮,她抓盆的两只手因为紧张,捏得骨节发白。
旁边还有个小女孩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们。
气氛不对,不能轻举妄动,说不定整个村子都在盯着他们。
“下回注意点。”昭然对那女人勉强挤出个笑容,若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她今天高低要发作一下。
“手抖就得治。”
她背过手去拉闻启,闻启却动也不动。昭然转身,皱了皱眉,只觉得闻启盯着那女人的眼神里杀意正盛。
她低声说:“算了,可能是看见我腰间玉牌了,又是些仇富的吧。”
她又拉了拉闻启,没动。
此时身后那颤颤巍巍的女人又开口了。昭然觉得很神奇,明明怕得要命,却又屡次迈出自己的底线作死。这种情况,要么就是仇深似海,要么……
就是被逼到头了。
可这一路走来,蓬山山脚算是最安宁的地方了,并无妖孽作祟,更无天灾饥荒。且这里的人看着衣食富足,不像是被压迫许久的样子。
女人开口仍旧是一贯的无理取闹,她喊道:“我丈夫呢?我丈夫呢!他什么时候能下山!”
这一嗓子虽然声嘶力竭,颇为凄楚,让人忍不住为她不为人知的故事落泪。但是昭然被这劈头盖脸一顿吼,心里着实有些不爽。
你丈夫?
我吃了?
此时,身边一个黑影猛地略过,速度极快,掀起一阵风。昭然反应过来时,闻启已经捏住了那人的脖子。
哐当一声,铁锅落地,闻启手里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罢了。
“哥!”她喊道。“别动手。”
视野里的人越来越多,藏着掖着看热闹的都被这一幕给点燃了般,涌到大街上。
昭然这才看清,各个年龄段都有,但是,唯独,没有男的!
她来不及思考蓬山对山脚下这个村子究竟做了什么。那女人在闻启手下,喉咙里已经逐渐发不出声响,瞪着死鱼眼看着她。
昭然两步过去拉住闻启的胳膊,“哥,你怎么了?”
闻启却视若未见地仍旧死死盯着那女人。昭然无可奈何,用力去掰他的手,却没料到闻启另一只空手一拳打在她胸口。
跌跌撞撞在地上滚了两圈后,昭然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此时围过来的人群看见他们内讧,也惊在原地。而同样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还有虞靖和大胆。
两人一路上的话越来越少,此时更是半阖着眼,像是被夺舍了一般。
管他二六一十二。
楞了两秒,人群开始发动攻击,小虾米一言不发又捏着匕首,护在昭然前面,没得到昭然指令,只能警惕地步步后退。
“别弄死。”昭然沉声道,她顺势爬起,从旁边捡了个铁锹,活动活动胳膊,指向那些人,“认错人了啊,别再过来了。”
这句话的威慑力为零,为首的老太太大喊一声,露出她缺了口的门牙,像是要一口吃了她们的模样,举起手里的拐杖就朝小虾米抡过来。
“这么狠。”昭然横着手拿铁锹一挡,看向她的目光不再有任何同情,“她还只是个小孩……”
话还没说完,小虾米一刀就插进了老太太的膝弯里,和盛叔放的位置大差不差。她看来是练过精准度的啊。
这一插,人群直接暴起。眼看着闻启那边逐渐失控,昭然心一横,一铁锹打在他脑袋上,心中还有些后怕,估摸着力度应该不算太大。
可闻启却扭曲着表情,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昭然连忙:“哥,我不是故意的,就,走吧,别在这儿讨打了。”
话还没说完,一片白粉劈面而来,昭然反应不及,被呛了两下,视野瞬间模糊,下一秒便没了意识。
昏迷前一秒,她还在想:难怪她们都不救这女人,原来是早有防备啊。
都怪她心太软。
心太软。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身处一个山洞里。
四周均是灰褐色岩石。洞内空间不大不小,正中间的小方桌上,还贴心地点亮一豆蜡烛。
烛火一灭,这里便会伸手不见五指。
昭然脑袋里还嗡嗡作响,伸手揉了揉,耳鸣声不减,又毫不客气地锤了两下。
“啧啧啧。”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就被迷晕了,用得着对自己这么狠吗?脑浆都快被你锤出来了。”
昭然猛地一惊,这才看见另一边石壁旁也靠着一个人,因为光线太暗,很巧妙地隐蔽在黑暗里。
昭然还未开口,一只手已经摸到腰间葫芦,那人却又问:“梨糕呢?”
梨糕?
女人从阴影里不紧不慢走出来,一把刀拖在身后的地上,发出尖利声响,还是让昭然屏住了呼吸。
她终于站在烛光旁,昭然才看清女人的模样。黑色濮头,绸带于脑后交错,分开两条自然垂落,一身青衣,却于耳旁夹着一朵烟紫色小花。
这轮廓……似曾相识。
“朱律?”昭然脱口而出。
“哎。”朱律答应得很自然,忽然又反应过来,“没大没小的,朱律是你叫的吗?”
“师父!”昭然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高兴道,“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吧?”
朱律呵呵一笑,“这招不管用,梨糕呢?”
“哪知道会在这儿碰上你。”昭然又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没了。”
“在哪儿碰上我,不都应该有吗!”朱律也坐在她对面,从兜里掏出一把板栗,放在桌上,“吃!”
昭然也从袋子里掏出一把花生,一把瓜子,堆在两人中间,笑道,“吃!”
“这姑娘,有点东西!”
“我还有骨头汤,师父要不尝一口?”
朱律正好噎得慌,没有水她也能吃,就是比较艰难罢了。她朝昭然伸手,“来来来。”
两个人心大得把一万个为什么都给抛在了脑后,愣是把肚子填的二饱二饱才善罢甘休。
这四周黑漆漆的,原本生死不明的恐惧却被围着烛火吃干果的氛围,给调得有几分温暖。
昭然这才知道蓬山的一些事。
蓬山山主和杜氏交情不浅,两人时常往来,所以蓬山在仙门道家堕落的时候,仍然能保持原样屹立不倒。
换做往日众家林立的时候,蓬山根本算不上什么名门名派。可有的人就是运气好,即使驻足不前,也能吃着时代红利,骑着其余道家败落的东风,一跃而起。
这就是所谓的站在风口上,猪也能起飞吧。
蓬山一开始据说还是很受欢迎的,因为山脚村庄屡遭孤魂野鬼的侵扰,蓬山山主不论何时,总会下山第一时间赶到,为村民排忧解难。
也是因为很多人亲眼见证了他出色的手段和技法,才于杜氏灭道的时候,敢于选择继续跟随他。
蓬山一时名望颇大,连着山脚的村子也安宁昌盛许久。
可好景不长。
不知什么原因,这山主修行越来越邪门,其威力却又不容小觑,常常搅得天翻地覆,风不调雨不顺。
其余地方看着蓬山山脚村落如此繁荣而眼红的人,刚搬进来,就被搅得鸡犬不宁。不仅头顶风云变化无常,家中男子还必须上山修行,美其名曰保卫家园人人有责,不过是抓上去的壮丁罢了。
后来抓上去的人往往都会残缺不堪地下山,人人对这山主都有了些怨气。他却说:“干什么事情没有风险,国内的比武也生死无常,这修道的苦怎么就吃不得了?”
“那前提也得是别人自愿的啊?”昭然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啧了两声。
蓬山的地位虽然因为杜氏加持,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但百姓纷纷觉得交出去的租税,养了这一山的废物,除了嘴里念叨的成佛成仙,屁事不干,人人都心有不平。
也是因为站在杜氏这一边,蓬山贯彻杜氏的指令,并不接纳灾民,甚至在灾民起义时,配合当朝宰相派兵镇压。
“宰相?”昭然问。
“嗯,”朱律皱眉想了想,“好像是叫什么俞岿?”
俞岿?!
“你认识?”朱律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往嘴里塞了两颗板栗。
“见过两面。”昭然沉声说,心里面有些不是滋味。
俞岿怎么会效忠于杜氏了……
说起这俞岿。
她还很小的时候,第一回遇见的他。那时候他是北庭灵泽置的一个小官。
有一回昭然饿得前胸贴后背,蹲在他家门口,恰巧又被一小兔崽子诬陷偷了他的糖葫芦。
昭然仰头一言不发看着他母亲唾沫横飞地教育自己,什么没爹教,没娘养,什么难听骂什么。
骂了会儿,那女人也是累了,似乎被狗啃了的理智恢复了两点,觉得自己不应该和一个小叫花子“讲理”,拢了拢衣袖,牵着她孩子就走了。
“不是你拿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狗叼走的,我看见了。”
昭然仍旧抱着双膝,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因为饿得太瘦了,一双眼睛格外可怜。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大概有三十岁左右,面容平和,温文尔雅,皮肤却因为长久在边关风吹日晒,变得又黑又糙。
这个男人就是俞岿。
空有凌云志,在边疆耗走了自己年少时光。
是他告诉她,如果有人冤枉了你吃他的东西,不要企图自证,最好的办法是吞下他的眼睛,让他看个清楚。
俞岿对她一直很好,包括之后成了俞相,在帝后面前也一直尽忠职守。
现在却侍了二主。
她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也是。除了她和闻启两人,无冤无仇的,谁又有那么大的义去坚守,那么多无所顾忌地冲杀呢。
想到闻启,昭然忽然还想问问,就听见旁边传来脚步声,像是在幽深隧道里,由远及近。
“这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朱律皱了皱眉,往四周看。
但此时敌在暗,我在明……昭然凑过去吹灭了蜡烛。
于此同时,她脚踝一紧,被一双手给紧紧捏住。
昭然自认胆子不小,但被这样突然袭击,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想不到移动这么迅速,她就不该吹灭蜡烛,此时是人是鬼都看不清楚。
她身体一僵,就要踢走脚上的东西。
“昭然。终于,只剩我们两人了……”
闻启的声音有气无力从地上传来,她在黑暗里和对面的师父无声对视了两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