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慢一点,照顾照顾我这个跛子吧。”闻启一只手伸向昭然,在后面慢慢摇着走,唱得正起劲,忽然撞上昭然的后背。
趁着昭然愣住,闻启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葫芦,晃响听到水声,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论是什么,就往嘴里倒。
他闭上眼睛还没感受到酒香的辛辣,就尝到了香浓的骨头汤,应该是混着玉米和番茄一同炖的,肉香夹在清香里,回味悠长。
就是有点……不,非常烫!
不过看这小姑娘喝得快意潇洒,一副“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的模样。
说好的酒呢?
“提醒你了别急着喝,”昭然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烫吗?我刚才加的热。”
“还行,”闻启吐出一小块儿没剃干净的骨头渣,咽下最后半口道,“你这葫芦里还怪养生的。”
“师父说我喝酒误事,不准我喝。”昭然回头惭愧地笑了笑,又道,“哥,这儿是小重山后面的坟山,皇后和先帝就埋在这儿。”
闻启正扭过身,张大嘴巴,右手一个劲儿煽动散热,听到这话忽然闭上了。
这座山离小重山很远,更远离人境和喧嚣,算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也因为太远了,昭然几乎只来过一次,还是在神志不太清晰的时候。
她顿了顿,还想再说什么,闻启轻声道:“去看看吧。”
昭然看了看自己一览无余的手,其实她还有一个不愿意来的原因,就是怕再也看不见皇后了。
他们彻底走了。
人去风止,音沉绝响。
两人在最中间的一坟头前跪下,周遭用白石堆砌成矮墙,围出一个圆形墓形。
依皇后所愿,石碑上没有名字和生平概述。她前半生是贤后,后半生是妖后,死后不想再有什么评价永远刻在自己身上。
“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昭然有些无奈地笑了,“当初以为没退路了,只能带兵上场。现在转身再看,其实哪条路都走得通。”
她老是把自己逼上死路,想着凭借一己之力去改变什么,从没想过依靠谁。即使有了闻启和闻耀灵,她也习惯自己解决问题。一直认为就算当初把他们都叫回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但其实,退一步想想,当时还有很多路可以选择。她可以去抓幼微回来问个清楚给个交代;可以和花姨和老苗一同闯进皇宫,向死而生;甚至可以就留在小重山,也不至于最后一人不剩。
她从来不是呆愣在原地伤春悲秋,害怕打雷刮风下雨的性子,她在北庭的时候,就早已全身湿透。
“不怪你。”闻启垂眸看着膝前一捧黄土,默了半晌,“你只是希望选择两全的法子,保住小重山,又保住锦官城。这没有错。”
闻启撇撇嘴站起来,拍了下膝盖上的灰,吐出一口气,“都是杜氏那个混蛋夺权篡位,大夯货,脑仁被狗啃了,□□大的狗眼里只看得见权势,这辈子坏事做尽,下辈子不得好死……”
他长身立于坟头,轻衣拂风,一口气粗话输出给自己骂爽了,昭然也给听笑了。
闻启又低声道:“不怪你,咱又不是圣人,别老是反思自己,多怪怪那些个混蛋,不要便宜他们了。俗话说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你要是真的规规矩矩屁都不敢放,才是着了杜氏的道。他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把锦官城给保住,坐稳西南的位置。”
闻启俯身揉了揉昭然的头,眯眯笑道:“不愧是我妹。”
晨曦微光透过云层射下模糊却笔直的光束,昭然再抬头时,闻启楞了瞬。
她背后是无数光线交错穿透雾霭,初晨的日光如一层薄纱将昭然笼罩,眼底的猩红却在熹微里格外醒目。
闻启的心在那瞬揪在一起,心底里轻轻叹了口气。拇指慢慢在她眼尾划过,再开口已是低哑耳语:“没事的,嗯?”
视线顺着手指滑过眼角月牙浅疤,落在嫣红樱唇,触及柔软时,闻启垂下的眼睫不由地颤了颤,脑子一空,他俯身吻了下去。
在猎屋外那个晚上,他其实被商老头吓得不清,虽然一直有人说自己长得好看,却从没有商老头那样似乎想扒光他的皮的眼神。赤.裸,不加掩饰的**。
虽然不该,但人总是从比较别人的苦难中获取自己的安慰。他那时看见鲜血淋漓的昭然,稚气未脱却一脸不在乎的坦然,忽然像是月亮从云层里挤了出来,结结实实罩在他身上。
那晚上捡着的这束光,他一直没还给月亮。
撬开齿关,是甜的,有小时候糯米糍的味道,他不由得想探进去,获取更多。
昭然被迫仰着头,秀眉微蹙,她不知回应也无法抵抗,任由着闻启的探索,实在忍耐不住,嘴里含糊不清地喊了他一声。
闻启忽然被惊醒,猛地放开她退后两步,呼吸间还带着缠绵的起伏余韵。
“我……”他张皇着不知所言,舌尖后知后觉感受到一阵刺痛,闻启倒吸一口冷气。
“你舌头上被烫出水泡了。”昭然仍旧看着他,忽然撇了撇嘴,皱眉道:“我都吃着你唾沫了,好恶心。”
“畜生。”闻启正想搭话,有个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确实真够烦人的。这种地方都还能撞见这种事。”
两人惊地一同望向声音的来处。闻启原本打算呛那人一嘴的话,在看见她的样子后,生生把自己给呛得咳嗽不停。
“你也是厉害,自己口水能把自己呛住。”昭然一边拍拍闻启的背给他顺气,一边看着面前的女人……准确来说是女鬼。
她的死相比大胆还要惨些,被一剑插穿前胸,剑尖带血和碎肉悬在身后。雪白脖子斜侧面紧紧贴着一只枯蝶,有种近乎诡异的美。
她脸上虽然狼狈,但黑发高扎,身姿挺拔,臂缚裹出的小臂有力且利落。
同她这周身干练的气质协调起来,那把剑像是她自己闲来无事插的一样。
“将士?”昭然手上动作没停,看向她问了一声,也不惊讶这世道竟然有女魂主动找活人说话。
女人没反驳,也不奇怪昭然和闻启能看见自己,垂头拨弄了下胸前的剑柄,淡淡道:“饿死鬼罢了,给点饭吃,荒山野岭也没个人来上坟的。”
闻启看了眼手里的葫芦,这会儿缓过神来,又讨打地问:“这葫芦里的骨头汤烧给你能……”
他忽然顿住,语气严肃下来,“我在哪儿见过你?”
“闻将军果然是条忘恩负义的好汉,”女人好整以暇翘着二郎腿靠坐在一个墓碑上,“北庭外,我还帮将军挡过一箭呢,人走茶凉,还用什么骨头汤的闲话来堵我,可叹喽可叹。”
“虞靖?”闻启听到这里忽然想起。
虞靖确实是是位将士,在军营中一直女扮男装,死的时候才被发现。如今额前碎发散落衬得这张脸格外清秀。
要不是她当时替闻启挡了一箭,瘸的就不是他的左腿,而是半颗心脏了。闻启向来能屈能伸,朝她拱手一礼,沉重道:“竟是位女子,佩服佩服。”
“女子怎么了?”两道声音同时从身侧和前方传来,一惊诧一不服。
虞靖说:“女子上个战场你就佩服,那我带兵突围的时候,你还不得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说罢,她肚子又千回百转毫不婉转地叫了声。是的,魂也是会饿的。
“再不给我吃的,把你那只鸟儿给烤了。”虞靖右手一伸,不知躲藏在哪里的黑鸢忽然飞来,正正落在她手背上。
闻启叹了口气,这鸟这么笨的吗……
而昭然此时却顾不得虞靖肚子快饿扁了,皱眉转头看向闻启失声道:“那只鸟……”
闻启破罐子破摔,打着哈哈说:“我说我孵出来的你信吗?”
“死鸟。”虞靖一刀见血,还是一副欠揍又波澜不惊的模样,抬起左手捋了捋它的毛,“不对……能看得见生魂,又有肉身……但绝对不是普通的鸟。”
“你少说几句吧。”闻启闭上眼睛,有些无奈道:“从尸堆里捡出来的,明明死了,又挣扎着动了几下,像是不甘心,我就带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他睁眼无奈地看向昭然。“带出来怕吓着你们,就让它远远跟着。”
“可能是死得太惨了吧,”黑鸢全身羽毛乌黑如墨,就算有伤口也被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异常,昭然将信将疑,“跟我们走吧,死鸟可不好吃。”
“你不怕我有问题?”虞靖意味深长地笑笑,放走黑鸢,愉快地蹦了两步跟上。
昭然觑了她一眼,噘噘嘴,“看着没啥问题,有问题也先给你喂饱。”
闻启叹口气落在她们背后,百无聊赖地摇了摇手里的葫芦。明明专门把林茨这个冷脸给支走了,怎么人反而越来越多。
好在对虞靖的到来,感到不爽的不止他一个人。
大胆看见她走路一晃一晃,连带着胸口的剑尖也颤颤巍巍反光时,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大胆,给她点吃的。”昭然很自然地招呼,像个热情的主人家,“我兜里没饭了。”
“好好好。”大胆急着逃命一样,连忙从兜里掏出半个馕饼,本想上前递给她,犹豫了下放在脚边的地上,又退后两步。
看着虞靖。
……
“喂狗呢?”虞靖站着没动,“看不出来胆子还没鱼眼睛大……看什么呢小孩儿,没见过被戳死的?”
她双手抱胸,仰着下巴环顾了一周,“谁的娃?啧,谁也没她长得精巧。”
……
她一开尊口能把在场所有人都给得罪了。
气氛正僵持间,一个野狗的生魂慢慢悠悠晃荡到几人中间,俯身捡起地上的半块囊,因为没有指名道姓,它轻易地衔在嘴里,漠视所有人炙热的目光顾自向前。
而它身后还飘飘荡荡了一串才烧给它的食物。一看,就是个有人惦念的。
只有像大胆和虞靖这样无人上供的才会出来捡漏,而这狗……
“喂!”虞靖大喊一声,两步过去从狗嘴里掏出刚才半块饼,叉腰俯身指责道,“有人的,有主的,没看见吗?你都有这么多了还和野鬼抢饭,是不是太没道理了?再说了,你干嘛呢,到处飘,有人来上坟都看不着你得多伤心啊!没心没肺的傻狗。”
说罢她又叹了口气,没好气地啃下那馕饼,因为太硬使劲扯了半天,道:“唉,真是宁做太平犬,不为乱离人。”
看来真是饿坏了,在场人、狗和魂都一言不发等着她发泄完,不敢打搅,怕被误伤。
虞靖毫不顾忌形象地啃了两口又转头对昭然说:“那个绿鬼一看就不禁打,我给你当保镖,管饭就成。”
绿鬼此时有怒不敢言。
这语气,听着好像商量……听着也不像商量。反正昭然总觉得这虞靖身上有股莫名的压迫感,不敢拒绝她,看了眼闻启和大胆。
两人双手举起,表示不敢有意见。
而最不会影响事情发展的小虾米,作为最小的那个开始闹了,“我不要走这条路,换条路!”
昭然连忙提溜住她后领,像个大家长哄完这个又得照顾那个,她还没开口,就听见虞靖昂首道:“就走这条,这条路有问题。”
她话还没说话,前方一阵扬沙忽起,迷住所有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