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沙来的汹涌,瞬间便将几人裹挟,泥沙刮过脸侧,磨砺的粗糙感膈得人生疼。
但生魂无形无体,虽然看着轻飘飘的,这种情况却最是稳固。
大胆和虞靖恨不得保持着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像两尊石像立于风沙,不动如钟。
既然兜兜转转绕回了小重山附近,眼前的场景让昭然想起刚下山时遇见的风沙。也是一如既往的广阔和咆哮,随时能吞并一切生机。
但那时的风沙好歹故步自封,一动不动,今日这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发起狂来。
“风沙有问题!”昭然抬起胳膊挡在眼前,一开口吃了一嘴的沙子,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小虾米,生怕她给吹跑了。
她隐约间在沙中看见一个人形靠近,心里一紧,抬手摸到腰间符咒就向那人丢去。
符光一闪,却穿过那影子,轻飘飘地落下,她不信邪又扔了两张。也是同样的效果。
“我真不想问你师父是谁,”在她打算以血画符的时候,旁边虞靖哎哟了声,“表芯纸管灵,以血镇魂,二者作用皆针对离体生魂和附体恶鬼。扔了两回都没用,还不节省着点啊。”
又见闻启显出方天戟,斜握于身后,戟尖反射冷冷寒光,虞靖一巴掌拍在脑门,“蠢货,兵器对付的范围只限于实体,纸都穿插而过了,哪儿还轮的上剑戟的事……你们俩怎么变傻了?”
“是妖!”昭然猛地反应过来,既然表芯纸对她无用,那便不是普通生魂。
但昭然总觉得这风沙似乎对他们并无恶意,像是……碰巧路过的样子。
“生魂作乱,掀不起这样大的动静。”闻启也道,将手里戟给收回,“但不是真身,所以只有虚影。”
“对喽。”虞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漠然打了个响指,毫无声响。
闻启迅速移到昭然另一边单手抱起小女孩,另一只胳膊环过昭然肩膀,在她耳边喊:“逆着风走。”
这风沙来势汹汹,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脚下碎石渣滓被裹挟着朝一个方向飞舞。正如闻启所言,风沙移动速度快,三个人抱成团逆风走了没两步便出了风沙的范围。
三个人灰头土脸像是戴上了一层面具,还保持着勾肩搭背的姿势紧紧缩成一团。感受到耳边清净后,昭然抬头望了望闻启和坐在他手臂上的小虾米,两人一眨眼睛,沙尘就扑簌簌地落,莫名有些滑稽。
三个人你看着我,我指着你笑成一团。
大胆虽然没胆,但看见其乐融融的一幕,还是在虞靖面前忍不住吐槽道:“我们两个好像很多余。”
“是你多余。”虞靖觑了他一眼,挺直背朝三个傻货喊了声:“它前进的方向是村子,你们不管吗?”
闻启和昭然立刻止住。
前面有人户,被袭击了事关人命,可不是小事。
只剩小虾米兀自咯咯笑了会儿也没趣了。
“小孩子就得多笑,苦大仇深都留给长大了愁。”昭然替她拍掉头上的灰,又对闻启道,“走吧,既然我们还有点用,就坚持到底。”
这风沙确实有目的地地行进,而前方确实有人群聚居的村落,一旦侵入,后果不堪设想,昭然还没想好应对的法子时,就看见它将将停在了房屋外几里地的位置。
怪异的是,肉眼可即的地方,人群欢声笑语依旧,恍若未闻。
长街上摊贩热情招呼面无表情的路人,树荫下几个老人轮换着喝一个牛皮袋里的东西。只有两三孩童还对那头狂乱的沙尘抱有一丝好奇。
“那沙里好像有个女的。”其中一个胆子大点的,皱眉瞪眼想看个究竟。
另一个快速瞥一眼又兀自打个哆嗦,紧着嗓子说:“是神怪,大人说,只能敬,不能犯。会出人命的。”
旁边大点的孩子一脸了然成竹在胸,故作深沉道:“这个沙怪只拦富人,不拦穷人。早些年有富商路过,准会被卷走钱财,散落一地。风停了一群人等着抢呢。”
“正因为这样,咱们这儿少了好多经商的路过,虽然穷了点,但对那些吸血鬼,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昭然心道:又是个劫富济贫的?这年头绿林好汉也争相来当,鬼怪们也是闲得慌。
但这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的,难道世上修道之人当真死绝了吗。
“那现在怎么又……”
昭然还想听后面的话,却被一阵欢声笑语给打断。
此时,五.六个衣着艳丽的女人路过三人,昭然忙不迭侧身挡住自己的脸。即使她再不拘一格,这点脸还是留着以后再丢吧。
她知道他们这样形容狼狈,必然得被当做稀世珍宝好好观赏一番。
做好了被背后指指点点的准备,但几个女人的目光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
而是直直黏在身旁的闻启身上,昭然再抬头看他时,这家伙竟然已经把脸上沙尘扫去了大半。
一身泥沙在他身上只会显得愈发饱经沧桑,平添厚重和故事感。
怪不得几个女子步子都走不动了……
一朵花砸在闻启左胸,他嬉皮笑脸接住,朝那人笑道:“姑娘,你花掉了。”
“给你的。”她捂嘴含羞带怯,咯咯地笑,旁边一群莺莺燕燕又丢了几朵花砸在闻启身上。
“又来一个好俊的小哥,可有婚配?来此地作甚?”
一个胆子大点的笑道:“不若留下来娶个妻吧!这么俊可不能跑喽。”
女孩们年纪不大,起哄着手拉手就挤开昭然,在闻启身旁围成一圈跳舞拍手。此地全然开放的民风着实吓了两人一跳。
闻启倒是很快调整过状态,嘻嘻哈哈逗得几个人乐得直不起腰。
这家伙得心应手的模样让昭然有些不爽,啧了一声。
“这些人怎么跟看不见那边狂风飞沙似的,”大胆都快怀疑自己产生错觉,揉了揉眼睛,“这样真的好吗?”
事不关己的时候,总多的是漠然。
“谁知道呢。”昭然眼睛还盯着被鲜花轮换着砸的闻启身上,看他笑得跟花一般,可以想象这几年他在北庭是什么个模样了。
她一字一顿冷道:“有伤风化。”
旁边几人玩闹得不亦乐乎,闻启举着双手和她们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嘴里还闲不住:“姑娘刚说又一个,难道还有比我还俊的?”
啧。
那女孩俏皮道:“倒是没你俊,但也是个俏郎君,富丽堂皇的,正在府衙门口歇脚呢。”
啧。
这声音千娇百媚,软糯得恨不得把人给黏住。
昭然提步往里走。
身上沙尘随着走动簌簌落下。
府衙门口,这位富丽堂皇的公子正千般嫌弃地撇嘴抱怨:“什么破天气,差点把我呛死在里面,来点水。”
盛叔放接过县丞小心捧来的半碗水,皱了皱眉,当着他的面倒在手上。
是的,他只是想洗手而已。
县丞见状一个激灵,扑身过去,两只手轮换着叠罗汉一样去接被盛叔放倒掉的水,当然无济于事。
水洒了一地。
“要遭。”县丞一脸愁容仰头望向村口,这才终于分了一眼到那风沙来处,然后不由分说牵起盛叔放就跑,“这怪噬水,快跑!”
果不其然,几滴水入土,立马消失了踪迹,像是平白被阳光给蒸腾,只是期间速度快到肉眼难以察觉。
“呲”的一声,那地上只余一小撮白烟,缕缕升起。
盛叔放盯着那块地,额角跳了跳。
这是什么鬼!
但说起逃命来,盛大公子可是这方面的专家,没两步就变被动为主动,牵着县丞迅速远离了危险地。
“昭然?”他嘿嘿地喘着气,咧嘴大口呼进空气,撑着膝盖艰难地咽了咽,“有……有怪物。”
“好久不见啊有德兄。”昭然笑着向他点点头。却没注意到身边小虾米此时脸黑得吓人,下一秒就要爆发的感觉。
“闻启呢?”盛叔放也点点头,看向刚才所站的位置此时已经狂风骤起,还在努力平复气息,他道,“陛下已经知道他不在北庭了,你们一定要注意藏匿,不然如今手无寸铁,很难说不被埋伏。”
他压低了声音,又朝旁边看了看。
那县丞跑到昭然身边后,第一眼就看见她腰间所戴的玉佩,通体无杂质,温润透明,青翠欲滴,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于是早就自觉地躲得远远的。
在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风使舵心照不宣的场合,人情世故对他们这些在底层官场摸爬滚打的小兵小将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盛叔放继续道:“你们俩这身份,危险啊。也就我视富贵权势功名利禄如浮云,勉强能照应你们。”
“呵。”昭然颇有兴趣地笑着看他,“早就被埋伏了,你还挺有远见,等我们杀回皇城,勉强算你一功。”
“什么!”听到这儿盛叔放吓得差点跪下,大逆不道的话他可不敢说,毕竟还是靠着皇权生活的,“别别别,你们爱做什么,和我没关系啊。”
说话间,风沙那边还有没来得及撤走的人。一老人行动迟缓,被高高卷起,又重重摔下,一看就疼,还在地上抽了抽。
风沙里的人影顿住,似乎在朝昭然他们这边望。
“她不会要吃了倒水的人吧?然姐救我!”盛叔放连忙躲在昭然背后,露出一双眼睛,“可惜了,看这影子像个窈窕淑女,怎么如此残暴。”
他这话一出,倏地一下,风沙骤停。因为太靠近街边,被卷起的桌椅板凳轰地落下,砸成粉碎。
这一停,人群的声音才显露出来,哭嚎的,唏嘘的,万幸的,犹在后怕的。
而昭然注意力全停留在那横躺着的老人身上时。
旁边传来一声闷哼,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被尽量压制在喉间。
她转头看见盛叔放憋红了的脸,伸长的脖子上青筋迸出,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小虾米。
还有旁边手足无措的县丞,双手摊着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直迈小碎步。
而他们面前的小虾米一手持着匕首,狠辣且毫不手软地插进盛叔放的膝弯。
昭然皱了皱眉。
小女孩脸上有隐藏很深的狠厉和悲戚,她眼睛里全是盛叔放的脸。昭然毫不怀疑,如果她再高些,她会一刀插入盛叔放心口。
看了这半晌,昭然这才恍然察觉之前闻启说小虾米有些眼熟的意思。
这劲儿和她小时候太像了,心事重重,果断凶狠。
但,还有一个人经历和担负了太多后,从眼角会自然流露,遮掩不住的,无助。
她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