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在听清楚那人喊话后,像被按下开关,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都聚在其中一人身上,想必就是那张铁匠了。
再一次,又是一波无声的制裁和谩骂,怨毒的神情和谴责的目光快将那老人淹没。
铁匠一言不发躬身朝尸首这儿拜了三拜,叹道:“我儿因为一下子吃太多被噎死了,我也孤苦伶仃到现在,算是扯平了吧啊?”
人群一阵窸窣唏嘘,有人悄声言语:“不是摔死的吗?”
“他丢的可是一条本不该丢的命,少活的这些年,不人不鬼的这些年,如何扯得平?”闻启皱眉道,“再说花鸟虫鱼哪个不是孤独一辈子,再悄无声息地死去,你跟谁比吃苦耐劳呢?”
知道真相而不发,眼睁睁看着老太太犯疯病毫无愧疚地说扯平,若是真要掰扯起来,一条条的苦难又岂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遭遇的困厄又怎么能兑换干净。
“唉,”他叹了口气,佝偻着身子落寞地离去,嘴里还顾自喃喃道,“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一定会原谅现在的我。”
闻启没再说话,眉头微蹙。既然原主都释然,他也没理由继续纠缠下去。
不过认识又怎么样,了解他的苦衷和原因,然后原谅吗?
从前的过往成就现在的模样,没人会因为他经历的风雨,为他的罪行开脱。闻启扫了眼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这些人更不会。
热闹散了,粘附在其上的苍蝇也嗡嗡地摇走了。
而逆着人群方向,从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小小一个,同样是垂头丧气,一不留神还以为那驼背铁匠又折返了。
这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脑袋上一边一条辫子搭在身前,因为很久没拆,变得毛茸茸的。
她眼睛很大,畏惧却又直面在场所有的人。
大胆看了眼小女孩,又看了眼昭然,等着聪明人的一个解释。
小女孩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眼熟,闻启见状轻笑了笑,被她面无表情一瞪,又怯怯收回唇角,故作严肃。
“嗯?”昭然看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也不再理。原来是个小女孩,还不是分分钟玩弄于股掌。
她也不着急问原因。
因为接下来该让故人安息了。
帮老奶奶把男尸下葬后,已经快天明。不过因为两人之前给巫月埋过一次,还算熟门熟路,效率很高。再这样下去都可以开个店专门从事下葬服务了。
“这孩子想来也是可怜,原是个冤死鬼,难怪走得不爽快。”大胆帮不上帮,站在旁边看昭然和闻启两个人劳作。而那老奶奶因为一下子清醒过来,伤心过度,已经回去躺着了。
“苍蝇不叮无缝蛋,他动了那个心思,就会想到这样的结局。”闻启哼道,“还有那位奶奶,口头上是舍不得他,打了这么多次牌九能认不出来吗?不放他走,说到底也是自私,愧疚当初没给他那个馒头。”
“不是的。”安葬后,男孩从坟里终于清醒地飘出来,准备离开了,“我娘她只是为以后打算,毕竟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是我不懂事。”
“哎哟,每个人都是半人半鬼的样子,非要凑近了看,谁也经不起探究。”昭然拍拍他们插在坟前的长石板,勉强做了个墓碑,“能够试着了解,就很不错了。不要再随便评价他人了。”
这两位的纠缠算是世间最善意的存在,无关怨恨和嫉妒。一个因为爱留下,一个却因为爱远离。
一直沉默着跟在他们身边的小女孩忽然开口,声音软软的,却一字一顿,格外坚定,“可是他,他就算偷了吃的,也不至于打死吧,一两块饼对富人家来说算得了什么?”
“就算是半块饼,也是别人的东西,不能因为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你就去拿。”闻启挑了挑眉看她,“就像你头发这么多,我们一人拔你一根,你愿不愿意?”
女孩瞪他。
“可是他不吃就可能饿死,不是吗?才半块饼而已。”
闻启笑了,丝毫不客气地在她脑袋揉了揉,“小姑娘,别这么凶嘛。”
男孩的魂犹豫了下,又调转回来,站在大胆面前,“那个,你走不走?”
“我不走,”大胆连连摆手,一身绿烟像开水一样蒸腾而上,“你看,我这儿千丝万缕的,走不了。”
他看到大胆手上的白绳,有些怅然若失,埋头道:“我有些害怕,前面是什么样的?”
拜托兄台,您死都死了,还有啥可怕的……
大胆无奈:“我也没去过,去过就不在了,你快走吧,投个好胎。”
“……可是,再好的胎也见不到熟悉的人了。”
“别怕。”昭然眯起眼睛看了看天,“前面的路还长呢,死了也不会是结局,不怕的人眼前才有路。”
正是因为不怕,生魂们才能在轮回道外新闯出一个鬼坊。
这句话是青蛇告诉她的,在锦官城外御敌的时候,漫天硝烟,黑云压城。她有时候好像看不清前路了,又黑又长,通往看不见的地方。
青蛇说:“慢点儿走,再长的路,也就没那么难走了。”
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既然这一程已经结束,不如潇洒些离开。这便是昭然存在的意义。
众人目送完男孩后,忽然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小姑娘的目光也朝着他的背影。
而且刚才似乎还搭话了……
“你也看得见他?”昭然指着前方问。
小女孩把她的手对准了,点点头。
这年头,昭然已经不是那个万里挑一天赋异禀的奇人了吗?满大街都是能人异士的样子?
虽然对自己这个本事常有抱怨,但她现在对于自己泯然众人的现状有些郁闷。
干完活后,老奶奶很会挑时机地恢复了些气力,忙不迭给几人送了些水来。昭然谢过之后,侧头对闻启说:“给点钱?”
“嗯?”闻启表示不理解,昭然眼神往老人家那处瞥了瞥,啧了一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钱财乃身外之物嘛。之前在鬼坊我多大方。”
那冥币能和孔方兄一样吗!
但闻启还是乐意地给了老奶奶一些兄弟,让她起码一年内能吃饱,之后就个人看个人的造化了。
“好了。”昭然拍拍手上的土,打了个哈欠靠着墓碑懒洋洋坐下,“说吧,为什么跟着我?”
小女孩只是瞪着她没说话。
“谢谢啊,”昭然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木塔里那个石头是你扔的吧,准头不错。”
“你也是,”小女孩闷着头小声说,昭然没听清,正想问,她又道:“我想跟着你。”
昭然:?!
闻启:??????
大胆:但我想走!
“为什么?”昭然问,“我又不认识你。”
“阿娘。”
昭然撑着手,本欲爬起来,忽然收了个孩子,脚上一滑,又靠了回去,捂胸道:“你你你,你别乱叫,我还没成亲呢?”
她说着心虚地朝闻启看了一眼。
“你说实话,你从哪儿来的,叫什么,什么情况找我,我再决定下面的事。”
闻启显然没介意,好整以暇看着荒谬的认亲环节。
女孩身上有淡淡的尸臭,昭然对这个味道太熟悉了,盯着她。
女孩用手背一把抹过鼻涕,说:“我叫白瞎子,想跟你学功夫。你一泼茶,那些人都动不了了。我想跟着你,因为你是好人。”
这什么好名字?
昭然哭笑不得,才想起这姑娘在哪儿见过,就是江城外被一群男孩追着撵的丫头嘛。还被盛叔放说是小没良心的,如今看来,这小心思用在别处去了。
她说:“白……嗯,小虾米,你看错人了,我心没那么好……”
说着小姑娘的大眼睛瞬间盛满一汪清泉,昭然摆手:“你别,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唉,你哭……可恶。”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吧,聪明蛋,帮你找个好人家。”
“接着。”昭然从兜里摸出几块糕点,扔给小虾米,“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我可不会背你。”
这是她从隔壁坟上看到的贡品,估摸着最迟也是昨日的,顺手就拿了过来。可因为上过贡,这东西与生魂多少有些联结,还没扔到小孩手中,就被几个小鬼截在半空。
小虾米接了个空,看着她。
昭然哎哟一声,打了个响指,那些小鬼便定在原地,“你奶奶的东西也敢抢?死腻了?”
她走过去拿过东西,手把手递给小虾米,再一个响指解除。却没注意到背后也有人被她给定住了。
大胆也摸了两个糕点,还没喂进嘴里就动弹不得,饿得他差点没暴走。
“你怎么看?”昭然退回闻启身边,“这种生魂附体……”
话还没说完,一支利剪直直朝闻启心口处射来,闻启反应迅速,脱手就将手里的方天戟给丢了出去,却顾不得挡箭,只些微侧身不至于伤中要害。
瞬间,又是一块小石子丢过来,正中将接连两根根箭头打落。
昭然茫然回过头去。
小虾米面无表情地掂了掂手里剩余的石头,又转过身去在河里打浮漂。一副你们快打,我深藏功与名的模样。
那边,方天戟将树上一人毫不留情打掉在地上。
闻启抿着唇走进,勾起一边唇角笑着问:“哪儿来的?”
语气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方天戟偏离要害三分,他留了活口,可这人没有独活的意味,手腕里划出一把匕首就要刺戳喉咙。
“唉哟。”闻启叹了口气,“要死我来,不劳你动手。”
“真是的,戟都脏了。”闻启拔出来,用他衣服擦了擦。
昭然却正色道:“杜氏知道你不在北庭了。”
闻启一脸轻松,笑着说:“林茨那家伙演技不行啊看来。”
说罢,又是几声箭尖凌空的声响,密密麻麻的箭雨当头落下。
“躲起来。”昭然俯身捡起那人的剑,转头说。小虾米早已经退到百米开完,给她比了个“你放心”的手势。
聪明。
这阵箭雨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毕竟在小重山上重获新生,又有三位师父加持。她一手傲慢地背在身后,单手持刀就破入林中,没几声箭雨便停了。
而闻启在身后也百无聊赖地将漏过来的箭矢全接住,顺便使巧劲转了方向,插在地上的尸首上。
此时那人已经成了个刺猬模样。
大胆咽了咽口水,想帮旁边的小姑娘挡挡这场景,发现自己是透明的,遂作罢。
这变态的兄妹俩。
“厉害啊!”闻启还是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朝林子里喊,“伤到没?”
“怎么可能。”昭然觉得自己此时一定派头十足,头也没回,解下腰间的葫芦,仰头灌了口酒。
右手剑尖斜指向地,其上血珠还在成串滑落,光影勾勒出一个潇洒的剑客背影。
她微微侧头,语气无奈且倨傲,“就是剑太差了。”
说罢哐当一声,剑身落地,碎成两截。
“小姑娘还喝酒了?来一口?”闻启也跑进林子里。
“没了。”昭然面无表情和他擦身而过,“你不是不喝别人喝过的东西吗?”
闻启一顿,转身跟上她,胳膊肘一把压在她肩头,“我妹的,我不嫌弃。”说着就去抢她手里的葫芦。
两人打打闹闹走出林子的时候没注意方向,不小心岔入另一条小路。却越走越不对劲。路上荒冢林立,入眼皆是高矮不等的坟茔。
泥巴路笔直通向一片空地,在林子外面,野藤围绕了一圈。整个地方被山野遮挡得严严实实,外人一般难以进入。
而更令人在意的是这里昏黄日光也盖不住的凄凉。
此时想掉头也来不及了,因为昭然看见空地入口处还有两只晒干缩成一团的柚子灯。
这是,小重山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