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祈听到这话时变了变脸色,换平时早该发作了,他强行忍下来,第一时间看向池平安,池平安微微笑了下没说话,赵祈便也没说什么。
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等安抚了气得已经说不出话的齐言平,拎了师母硬塞的几盒鸡蛋从单元楼走出来,池平安和赵祈都一时没话可说。
“我送你和珍珍回去。”赵祈掀开后备箱盖把鸡蛋放进去,打开后座车门散车厢里面的热气,“刚才走前老板跟我说……今天饭桌上齐昱的话你别介意,本来你就可以把他当父亲,他这么多年也很喜欢你这个学生。”
听到齐昱那番话时池平安确实有那么一阵的恍惚,他知道齐昱是一时无心的气话,并没有针对谁的意思。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父亲的。他有时也确实把齐言平当作父亲的角色看待了,然而那毕竟也只是他的导师,和父亲的角色相差十万八千里。
齐筱珍是最后下来的,揽着包坐进车里,第一句话是和他们先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哥那人平时不这样的,你们也知道。他就是对上我大伯容易上劲。”
“没事。”赵祈说,“我们之前也不知道老师的儿子也是学医的。”
“说起这事,你们大概也能猜个大概了。我哥那会儿毕业了本来没有回来的打算,想在外边留几年,但我大伯希望他回来,两人拉扯挺长时间,后来我伯母说想他了,我哥才妥协了回来。”
“回来后他自己应聘进了A大,那边主任很器重他,让他组了团队在做一个挺大的课题,结果被我大伯先斩后奏地调回了这边。你说放我哥那人身上能不气吗?”
原来齐昱竟然不是自愿回来的,怪不得刚来的时候瞧着心情很不好,一副谁都惹不得的样子。似乎现在也是这样。这么做确实是有点不尊重他的想法,换作谁都会生气。
“这……”赵祈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什么老师非要他回来?”
“我大伯就那么一个儿子,又是同一个行当同专业,我大伯是院长,肯定希望儿子回来接他的班。”
虽说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可有时候金子被埋在太深的地方也会感到苦闷的。人们都说不要担心金子,可有谁真的考虑过金子的感受?
半晌一言不发的池平安突然说:“齐师兄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心里应该是难受的。”J大附一虽说也是省级头部,拔尖的三甲,但有的人志在更高的地方,总要飞出去的。
齐筱珍也叹气:“是啊,他从小立志学医,其实和我大伯没多大关系,就是自己喜欢。从小到大无论在哪个阶段都是最优秀的那个,你让他回老家子承父业,这事安我哥头上怎么看都奇怪。再说他对行政岗也根本没兴趣。”
“这也没办法。”赵祈说,“人各有志。”
池平安回到家后睡了一一会儿,醒来后发现收到来自齐昱的消息,让他下午有空时到科研楼一趟,想必是有任务要开始做了。消息已经发了挺久,池平安直接打车到了医院,一进科研楼一楼的大厅,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温度比任何空调房都要低上许多。
实验室在10楼,上去的时候齐昱站在自动玻璃门那儿等他。中午刚见过面,此刻再见总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得知了对方身份以后。
但对方显然没有这种微妙的感受,仍旧像在科室的每一次见面一样,先跟他说了门锁的密码,又带他进去大致讲了课题内容和几间实验室的实验情况分布。
“中午的事不好意思。”说完课题内容以后,齐昱突然又补充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没关系师兄,哪能说是看笑话呢。”
齐昱沉默了片刻,最后说:“进去吧。”
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池平安先走一步,临走前看到齐昱还在隔壁做实验,估计又是晚工。池平安顺路绕道去了住院部一趟,想再看一圈病人。
办公室里没人,值班的大概去吃饭了,池平安走到自己电脑前坐下,刚打开电脑,听到门口有人喊他:“池医生你过来了?”
他回头,见又是危重那床病人的家属,池平安问:“怎么了?”
家属说:“池医生,家里有点事,想让老爷子今天回去一晚上,能行不?”
“一定要回去吗?”
家属点点头:“老爷子自己也说想回去,都在医院住了这么久了。”
池平安为难地捏捏眉心:“还没有脱离危险期,这样的情况我们肯定是不介意离开医院,万一发生什么突发状况,在医院才能及时抢救医治。但是如果你们打算彻底放弃治疗的话,就另当别论。”
“怎么会哦。”家属脸上闪过不自觉的异样神色,“病我们当然要继续治的,在医院就听医生的,那我们不回了。”
池平安还是有点不放心,又确认一遍:“是吗?”
“是的是的。”说罢她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等等。”池平安又自椅子里起身叫住对方,“晚上我不在这里值班,如果你们今天晚些时候迫不得已一定要出院外的话要先找值班医生签同意书。”
“这么麻烦,还要签字的哦。”
“嗯,要签的。”
“签字是干什么呢池医生?”
池平安说:“签了外出同意书,病人如果外出出了问题,我们这边就负责不到了。”
“哦,那不会的池医生。”对方满口答应,说了两遍那我们不不走了,便出了办公室。
池平安也随后关了电脑下班回家。在回家的地铁上又收到来自杨龄的问询,想起最近一直也没来得及给杨龄去个视频,到家第一件事便开了通话,响了没有三声就被接通。
“这么晚才下班?”杨龄那边的背景是客厅,有嘈杂的晚间新闻播报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杨龄却没在看电视,脸凑近手机的摄像头。
“嗯,去做实验了。”
“又是申报什么课题?”
“嗯不是。”池平安声音轻轻柔柔的,带着点忙碌后的疲惫,“是科室一个师兄的课题组。”
杨龄又问:“不是赵祈?”
“不是,另一个。”
“是你新换的那个上级吗?”
这事池平安还没跟杨龄说过,工作上的事他通常很少主动告诉杨龄,报喜不报忧,没有必要说的也就不说。但她显然早就已经知道,估计又是从赵祈那里。
“我听小赵说他蛮严格的,对你坏不坏呀?”
池平安安慰她:“你放心妈,没有那么多坏心肠的人。”
杨龄便在那边叹气,说我也不是不知道,就是担心你,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面的,那边又没什么家乡的亲戚,你这孩子每次租房还偏偏都是一个人住,这么多年我每天都在担心。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工作定下来后该考虑别的事了,医院的医生护士里那么多女孩子,就没有喜欢的?
“还早呢妈,赵祈师兄还没结婚。”
“他不是正在谈一个么?还是你们那个老师的侄女。”
池平安从沙发里坐起来,微微诧异:“这他都跟你说?”
杨龄的声音低低的,半晌才从屏幕那边飘过来:“你就是什么都不和我说。”
临挂断电话前杨龄说,过几天你爸爸祭日你就不要请假回来了,赵祈也说你最近那边很忙,别太记挂别的。
放下电话,池平安打开日历看时间,果然已经快要到了。他有时候忙起来甚至不怎么记得日期,每天的生活是循环往复的单调,日子究竟过到了几号也没有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
要跟着新组做实验以后确实那边一天都走不开,池平安叹一口气,把手机扣下靠着沙发闭上了眼。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的父亲。池父出车祸那年他只有五岁,只记得那天下午从学校放学出来,没有在校门外看到父亲的摩托车,他走到小卖部买了一根冰棍,乖巧地坐到台阶上等父亲来接。
一直等到傍晚太阳落山,校门口已经走得没有任何一个家长和学生,池平安看到外公远远地跑过来,沉默地把他抱进怀里,带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车上他问外公我爸爸呢?外公叹着气摸着他的头说:“好孩子,你别问,待会儿到了医院乖乖等着不要说话,好吗?”
池平安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医院的白色光线分外刺眼,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池平安被外公拉着走过一排排病房,他仰头望着走廊顶灯,好奇这个光线为什么能这么刺眼。
直到在手术室外停下来,手术室门外行色匆匆走过许多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和护士,没有人停下来看向他们。
池平安看到了母亲在旁边的座椅上坐着哭,外婆和她抱在一起,外公拉住他没有上前,而是默默领着他坐到了另一边。
不知过了多久,在五岁的孩童眼里漫长得仿佛时间凝固,终于那扇门上的灯熄灭了,有穿白色衣服的人走出来,杨龄便扑上前去,而那人最终摇了摇头,说了句:“很抱歉。”
多么温和的三个字,在他们口中说出时却听来让人心惊。
杨龄靠着手术室外的墙壁倒了下来,池平安懵懂地走上前去,蹲在她身边轻声问:“妈妈,爸爸呢?”
杨龄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哇地痛哭起来。
池平安是从那天起知道,他没有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