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是一周中终于能暂时得闲的时刻,但也仅限于下午,上午通常都还要到医院来处理病人。上次大出血抢救的病人还住着院,池平安终于见到了其家属,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说是患者的女儿。女人每天都要来问他一遍,老头什么时候能出院?
今天又看到她出现在办公室里,池平安无奈地又上前说一遍:“不是我们不让出,是贫血情况还有点严重,出院有风险。”
女人又走了,什么话也没说。但池平安看得出来,住院一天的费用高昂,家属不愿意再支付。
如果是一般病人,做完手术没几天也就可以回家,毕竟科室床位稀缺得很,医生更不至于主动留人。但情况特殊的病人多住几天也是对他们的负责,可却未必每个家属都愿意。
正靠在座背上发愁,头顶被猛地捋了一把,池平安顶着满头顶炸毛仰起头,看到赵祈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身后,催促道:“走走走,赶紧走。”
“急什么?”池平安把头顶的头发捋顺回去,趴到屏幕前看了眼时间,“这么早还没开始做饭吧,我们去了不太好。”
以往赵祈都是拖着不愿意早去,因为去了就难保不被老板审问批评教育一番。池平安顿了几秒钟想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去是另有目的。
“行吧。”他站起来关上电脑,师兄的爱情重要,他愿意为此牺牲工作时间。
开车走在路上,赵祈打着方向盘问他什么时候也坠入爱河一下,“阿姨电话都打到我那儿了,让我多关心你感情生活,最好帮你介绍对象。”
“我妈?”
池平安知道杨龄不放心自己,即便在外一个人多少年了,都依然成天担忧,需要每周都汇报动向才能让她放心。甚至不放心池平安自己汇报的动向,还要到了赵祈这个身边最亲近师哥的手机号。之前上学担心,后来工作担心,现在工作终于稳定,又开始担心他的感情。
“我跟阿姨说我帮你注意着呢,可我这师弟怎么看都不像有那种世俗**的样子。”赵祈侧过头佯装打量他,“你说你是不是真的性冷淡?”
“也不是……吧。”
“女生不行男的也行啊。”
池平安:“……”
到达的时候是齐言平亲自来开的门,师母和家里的阿姨都在厨房,赵祈率先跟师父打过招呼,随后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人还没来。”齐言平眯着眼睛微笑,“上次回来珍珍可没说看上了你,我也不帮你说话,全看缘分。”
赵祈就跟着笑:“好嘛,我不劳烦您老人家操心,有空不如再帮小池操心操心?”
齐言平领着他们坐进客厅,听到后朝赵祈瞪眼道:“他二十出头着什么急?先升上主治再说吧!”
池平安钻进厨房帮师母的忙,之前都听说师母是在乡下老家的房子里住,城里这边只有阿姨在照顾师父的生活,所以满打满算这还是池平安第二次见师母的面。
健谈而开朗的女人,头发熟得很齐整,在脑后挽成髻,见到池平安掀开帘子钻进来,笑眯眯地问他工作怎么样,忙不忙?是一个人住在外面吗?
池平安想起了他的母亲,杨龄年纪也不会比面前的师母小得太多,但杨龄的头发却有三分之一已经开始花白。杨龄也没有这么闲适,面容几乎总是担忧的。从七岁那年起,池平安在她的脸上就只能看到这一种神情。而他也就在这样时时刻刻紧张而忧虑的关怀里长大。
赵祈在客厅被盘问后半年升职称的事,招架不住之下也跑进厨房,师母倒是见过赵祈很多面,单刀直入地开玩笑:“招架不住了才知道来厨房,以后是要我们珍珍做饭吗?”
赵祈才出泥沼又如火坑,迅速摆手表示:“当然不会,师母您放心吧。”
池平安端着菜上桌,途中被赵祈碰了碰胳膊,听对方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说不只我们两个?”
“老师确实跟我说珍珍姐会来。”池平安有点无辜,“再说准备了这么多菜,怎么可能只有我们两个。”
这话倒没错,转眼间餐厅的圆桌都已经摆布满了,色香俱全。齐言平平时一个人住在城里时吃饭总是很简便,师兄弟们要来家里吃饭弄不好还得自己提菜过来做饭。但师母在的时候显然生活条件改善不少,光这架势就是从前在齐言平家里见所未见的。
赵祈对厨房熟门熟路,拉开一格橱柜问:“师母,拿几双筷子?”
师母回道:“七双。”
赵祈低头飞快地算了算:“不对,怎么多了一双?”加上阿姨,统共也才六个人。
正迟疑间,玄关响起敲门的声音,赵祈的身体一瞬绷紧,数筷子都少数了一根。池平安看了魂不守舍的赵祈一眼,从他手中接过筷子:“师兄你还是靠边吧。”
齐言平在开门,清脆的女声已经响了起来,叫着:“大伯,我们来啦。”
听到齐言平笑了两声,和齐筱珍说快进去吧,里面都是熟人。接着后面似乎还有人,被齐言平恰好挡住,池平安的角度看不清脸,只听齐言平哼了声说:“你不是说不回来?”
下一秒传来个耳熟的声音,淡淡的:“下午科室没事,顺便过来了。”
池平安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地仔细看过去,这声音他绝对不会听错,不是齐昱还能是谁?
齐言平继续数落道:“放着家里不住自己跑出去租房,吃得上饭吗?”
回答依旧淡淡的:“我会做饭,不劳您费心。”
“嗨呀大伯,哥他一个人在外面上学多少年了,哪能饿着自己,您别操心了。”齐筱珍挽着齐言平走进客厅,一边递眼神给身后的人。
齐昱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池平安的视线中,正巧也抬眼朝这边望了过来,见到池平安时微微挑了下眉头,似乎是有些诧异。
池平安便赶忙尴尬地开口打招呼:“齐师兄。”原来你是院长家的公子啊!在师门多年,齐言平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儿子,只知道一直在外边留学,几乎很少回国。谁能想到?
走出来的赵祈见着这场面也诧异了一下,没顾上和佳人搭话:“老师,这是……”
场面有些尴尬了,明显在场几位当事人都处于不知情的情况,似乎没料到这么一趴。齐言平有点明白怎么回事,回身看向齐昱:“你没和他们说过我是谁?”
齐昱耸了下肩膀,特别无所谓地朝厨房走去:“说与不说有关系吗。”
“我还说你们都在一个科室,特意今天都喊上了!”齐言平似乎被气着了,在桌上坐下来。爱徒和儿子共聚一堂,结果双方都压根不知道他的存在!
齐筱珍看见赵祈挺高兴,凑上去说话,留下池平安站在那儿进退两难。齐昱走进厨房喊了声“妈”,师母特别高兴,说老担心你回来以后吃不好,我特意从乡下上来了。
齐昱说了句“没事儿”,走上前拍醒神游天外的池平安,把他朝桌子那边推了推:“过去坐着吧,你们是客人。”
池平安没走,转而道:“不好意思啊师兄,不知道你和老师的关系……”
齐昱淡淡道:“没什么,没必要知道。”
池平安知道他是真觉得没必要说,用倒推的目光往前看,觉得蛛丝马迹其实还真的不少。都姓齐就不用说了,又比如空降到科里的年轻主任,父子一脉相承的脊柱专业,相似的脾气,甚至……相似的工作狂魔风格。
开饭的时候桌上的氛围倒没有因为这段小闹剧变得太过奇怪,齐筱珍一个劲陪伯父伯母说着话,继续向赵祈问东问西,问我哥在你们科室待得怎么样?他这人特别卷,整个一卷王,你们谁要做了他的下级估计特别惨。
池平安讪讪笑笑,齐昱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偶尔回答几个齐母的问题,听到这句也不反驳,只回答说:“我从来不强求别人,不信你问问池师弟。”
齐筱珍朝池平安投去同情的目光:“小池不会跟着他吧?”
齐言平也看向池平安:“小池上次的汇报做得不错,进步挺快的。”
突然变成话题中心的池平安略感不适应,谦虚道:“是齐师兄帮了我不少。”
齐言平没再说话,连赵祈和池平安这两个外人都能感觉到父子间弥漫的硝烟味。硝烟是浓烈的,但在此时却实实在在散发着冷淡的气息。连一向话多的赵祈都安静吃起了饭,觉得此情此景还是不要插话为好。
谈起在J大附一工作的日常生活,齐母心疼儿子工作辛苦,不知道自己休息,赵祈多嘴安慰了一句:“放心师母,我们这边和协和那些比不了,工作还是相对轻松的。”
但齐母显然没被安慰到,反而担忧地看了看边上夹菜的齐昱,叹了口气。齐筱珍用胳膊肘暗暗碰了下赵祈,凑过头去和他还有池平安说:“别再提啦,我哥最听不了这个。”
二人不知原因,齐筱珍也未在多言,倒是齐言平开口了:“怎么样,我们附一没你想的那么差吧?”
众人听了谁都对不上号,只好纷纷将注视点落在唯一能对上号的齐昱身上。齐言平严肃起来师兄弟几个都是怕的,此刻瞧见氛围不对,更没人敢插话。
齐昱这个当事人显然不怕,“您满意就行。”他说,“我满不满意有用吗。”
难得的,池平安第一回见到这人以这样的语气说话。一向礼貌到位的人,对亲爹却并不相让,言语中怨气不小。他听着,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果然,下一秒齐言平怒气上涌,脸很快涨成了红色:“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一个J大还容不下你?在哪工作不是工作,在哪做科研不是做科研,你要真能耐在哪都能做出东西!”
齐昱放下筷子平静道:“所以您强行把我从北方调回来,强行安排进您手下的科室,至于我在哪做什么或者要做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还有外人在,言尽于此了,齐昱没想点燃这点争吵的苗头,齐言平却似乎也不把两个学生和侄女当外人,继续道:“那你现在滚回去。”
齐昱平视他:“我都被从课题组强行撤出来了,回去还有什么用吗?”
齐言平的肝不好,赵祈和池平安生怕他动怒,眼看拦不住,齐昱这时站起来:“有事先走了,你们慢吃。”
齐言平气得扔了筷子:“我那是为你好!”
齐昱在门口站定,沉思片刻,点点头:“我不觉得亲爹有这样为亲儿子好的,但我看到您对您的学生都很宽宏大量,可能他们才是您需要的儿子。”鞋已经换好,他说完这句,推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