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驰骋入京,却是先入了崇仁坊,而非崇贤坊。
只因言心莹认为若傅徽之回京除了祭拜傅时文还要见一人,那人必是燕国公邱平。
她便决定先不回家,转去燕国公府,问问傅徽之的下落。
“二十余日前,我确实见过云卿。”言心莹下了马直入府中,邱平出迎,寒暄过后,问及傅徽之,邱平如是答道。
言心莹闻言欣喜不已,忙道:“那外祖父是有与他有约见的法子对么?求外祖父允我见他一面。”
“我是见过他,可却是他遣人来约见我的。我连他在城外何处安身都不知。更不知他是否已离京了。”邱平道。
“那外祖父也不知他若离京会去何处了?”
“是。一年未见,这孩子有些变了。或许他自己未觉,但我能觉出,他对我都有些防备了。他在何处安身,他不说,我也不便去问。但我能理解他。外面多少捕吏在追捕他,他脱身实是不易。况且,他如今在何处安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言心莹难免有些失落。虽知道想寻到傅徽之没那么容易,但还是抱着万一的希冀来此。可她也不好为难他的外祖父,逼他在下回约见时问傅徽之如今的安身之所。邱平为难,傅徽之也为难。万一藏身处说出去后,不久暴露,邱平怎么也说不清了。若因此祖孙二人生了嫌隙,倒是她的罪过了。
傅徽之要查傅家的案子,少不了邱平相助。言心莹决定不再为难邱平,左右她早已下定决心要自己去寻人了。她只问:“傅家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邱平沉吟道:“傅家的案子,你还是莫要插手。此事背后绝不简单。你放心,我将尽我所能相助云卿。别再连累了言家。”
言心莹并没有奢望邱平能告诉她。她想问的都问了,便也不愿多停留。“多谢外祖父,我回京后还未曾归家,今日便先告辞。”说罢行礼转身。
邱平却忽然在她身后唤道:“阿莹……”
言心莹回顾,只见邱平面有难色,眼神闪躲。数息后,终是一叩竹杖,叹道:“你有没有想过,事到如今,你还是与云卿断了好。”
此话若从言公彦、言照玉口中说出,言心莹并不意外。可邱平对于言家所有的好脸色都给了她,甚至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是冷面一副。自幼及长,从来不会逆着她的心思说话。难道她与傅徽之之间当真是再无可能,理应断了吗?但此念只停了短短一瞬,她不相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云卿那孩子可怜啊。我也心疼啊。”竹杖又叩地数回,邱平痛心疾首,“若是我只是他的叔祖父,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
“可我还是你的外祖父啊。不忍心看你万劫不复。”邱平摇着头说道。
“外祖父也知道他可怜,那我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背弃他。我也知道外祖父是为我好。放心,我有分寸,绝不会连累家人。”
“我不是怕你连累家人,我是怕你……”
言心莹出声打断:“我知道。”她极少作此无礼之举,特别是面对她的外祖父。但她不想继续听了,又恭敬地行了一礼,便转身而去。
邱平望着言心莹决然离去的背影,重重一叹。何止是傅徽之,他这外孙女也瘦了很多。厚重的裘衣仍掩不住她那单薄的身形。
言心莹也时常寄书信回京。她出王家前先寄了一封,将言心若病愈的消息并她启程回京的时日写在信中。三日前离京已不远,她又将到京之日写在信中,请人快马寄回。
如此,言公彦与言照玉便知道言心莹今日回家,已命人备好饭食,而后并立于府门外石阶上等候言心莹归来。
言公彦颇为自豪地说道:“阿莹当真是好本事,便跟着那张太医学医十月,便能将阿若那多少医士束手无策的病医好了。”
言照玉道:“听阿莹说是张太医的方子。她只须稍稍添减。”
言公彦喜色外露。“那也是我女儿聪明。”
言照玉却有些惆怅。“只是因这学医的事,庞家再未提过婚嫁之事了。”
言公彦脸色微沉。“不提便罢,阿若的病更重要。况且庞家如今势大,颇为傲慢,阿莹嫁进去,怕是受了气也只能受着。好人家多得是,不少他一个。”
“爹说得是。但我担心……”言照玉一语未毕,便闻一阵马蹄。
声远时马蹄尚急,声愈近,蹄声愈缓。转眼,一辆青色马车入了视线。
言照玉与言公彦对视一眼,便下阶迎了上去。
马车慢慢停了。梅英先下了车,转身掀开车帘,欲扶言心莹下车。言照玉却近前,把住车帘,道:“我来。”
言心莹探出头,见是言照玉,愣了愣。但没多犹豫,道一声“阿兄”,便扶着言照玉的手臂下了车。
“辛苦。”言照玉道。
言心莹又上前见过言公彦,再跟在父兄身后入府,直走入正堂食案边坐下。
言公彦坐于北面,言照玉坐左首,言心莹坐右首。
言公彦提壶倾酒,笑道:“今日,我与你阿兄便饮些酒。一为你一路辛劳,以酒慰风尘;二为庆贺你阿姐大病痊愈。阿莹不饮酒,便以茶代之。”
看着言公彦与言照玉举杯,言心莹便也端起面前早沏好茶的青色杯盏,一饮而尽。
各三杯茶酒入腹后,言公彦又在笑着说些什么。
言心莹有些没心思听。她既笑不出来,也不想搭话。她低眸,扫了眼案上美食,都是她喜欢吃的。可她仍提不起兴致,只偶尔动箸。大多时候更青睐于面前碗中的红黍饭。还偶尔出神。
言公彦很快也察觉到言心莹兴致不高,话也渐少。饮食间便安静了很多。
多好的说话机会,言心莹再忍不住了。她抬头望向言公彦,说道:“阿爹,我想出京。”
言公彦又饮了口酒。“你适才回京,又要去何处?”
言心莹忽然发觉她根本没想好说辞,便又低头不语,只以箸拨弄着面前碗中的红黍饭。她从未觉得这黍米聚在碗中会如此杂乱,便如她如麻的心绪。
见她如此,言照玉如何还不知她是何心思。在大门外他对言公彦的未尽之言便是怕言心莹仍然执着于傅徽之一人。
言公彦也隐隐察觉到她的心思,但想听她亲口承认。言照玉等不及,直接问道:“你要去寻傅徽之?”
言心莹只能点头应了。
言公彦猛一拍案。言心莹只见手边杯盏中茶水荡漾。
“你以为他还是开国功臣之孙?他如今是人人喊打的叛臣之子!”言公彦情绪激动,声音便也高了,“纵使他还活着,你问问他敢出来见人么?”
言照玉也道:“别说爹不同意,我也不同意。你要去寻这样的人,是要言家覆灭你才肯罢休?”
言心莹原本就心情烦闷,在将发作而未发作之间。便如那灯油,只须一点金穗,便能燃火。她父兄的话无疑便是那金穗,砸进她耳中,也砸进她心里,自然便有一团火自心里烧了起来,怒火。她高声道:“那我便弃言姓,出家门!我做何事,或生或死,与你等再无干系!”
一记响亮的耳光。
半张脸辣辣地疼,言心莹在想上一回挨打是什么时候。想了想发觉并没有。这是言公彦第一回动手。
“阿爹息怒。”言照玉劝道。
言公彦对待言心莹不如言照玉严厉,言照玉都没打过言心莹。此次反而要言照玉来劝言公彦。邱淑曾叮嘱过,要同言公彦好好说此事。可面对这咄咄逼人的二人,言心莹实在控制不住脾气。
言公彦瞪着她,以一种近乎狠戾的声气说道:“你想都不要想!”
此话过后,屋内静了片刻。言公彦怒气稍稍平息,便也有些后悔。一时间再无人说话。
片刻后,他朝堂外大喊一声:“来人!”
随即四五名防阁按刀闯入。
言公彦令道:“送言雪回屋。没有我之令,不允她出屋门半步!”
原本欢喜的接风宴最终以被接风者承受一记耳光结束。
…………
城东也没有查出什么。
若说傅家出事后,傅徽之仅仅是神色极淡,再未笑过。那这些时日傅徽之的脸色便是越来越沉,眉头越锁越深。
这样的人周身散发的气息无疑会令人害怕,也教人不敢接近。纵使是长久服侍过他的秋芙。
大多时候在傅徽之身边时,除了傅徽之主动说话,秋芙几乎不敢出声。
她心里明白,这极有可能代表傅徽之在蓟县数月闷在屋中想出的查案方向都是错的。这是怎样的打击?傅徽之又会有多失落?她想象不出。除了这些,其中大概还掺了对前路未明的迷茫。
最后连傅徽之本觉不大可能的城南都查了一回,就差没去驻军的城北了。可仍是徒劳。
此时秋芙被傅徽之唤进屋来,也不知所为何事。
傅徽之便坐在书案后,熟视着面前的一封书信。
良久,他终是拿起那封书信,朝秋芙递过去。“秋芙,你再入京一回,将此信交与叔祖父。”
“是,公子。”秋芙恭敬地上前双手取过书信,再慢慢后退转身。
“且慢!”傅徽之忽道。
“公子?”秋芙疑惑地望他。
傅徽之起身步至她面前,又将信拿了回去。“别去了。”他顿了顿,又道,“你回去收拾收拾。今日离京。”
“回幽州?”
“去岭南。”
傅徽之对傅卫还抱有一丝期待,期待傅卫能回心转意,将所有定罪证据告诉他。
不依证据查案,便是在赌。傅徽之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想赌,更没那个心力。他只想尽快查明真相。他总觉得定罪的证据中有很重要的东西,甚至可以依着那东西查出些什么。若是说不说都没什么分别,傅卫为什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