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府厨舍,梅英正将备好的几碟菜一层一层放进食盒。
这两日她一直在重复做着这件事,将饭菜装进食盒送到言心莹屋中,一两个时辰后又完整地拿回来。
言心莹两日未进一粒米。
梅英拎着食盒往东厢去,最后在言心莹寝室七步之外停了。
她看了看紧闭的屋门,又看了看守在屋外按刀严貌而立的防阁,叹了口气。
良久,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点漆食盒,而后似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坚定地向前迈出一步。
防阁知道她每日会为言心莹送饭食,所以并不拦她。只瞥了她手中的食盒一眼,而后为她开了门锁。
梅英推门进去,却见言心莹躺在榻上,甚至双目紧闭。
前几回来,言心莹尚能坐在案前看书。想是几日未食,饿得没力气,只能躺着。
但梅英怕她真饿出什么好歹,将食盒放下后,便急忙扑到榻前。“娘子!”
“我没事。”言心莹慢慢睁眼,“你去罢。”
梅英苦劝道:“娘子,便吃些东西罢。”
言心莹不说话了,只摇摇头。
看着言心莹面色煞白,梅英心里难受,便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娘子,我想过了,等夜里我再过来送一回食。到时我与娘子换一身衣裳。娘子便逃出府去罢。天黑,门外防阁发觉不了的。”
言心莹颇为感激地看她一眼。“逃并非长久之计。阿爹便是京兆尹,我还会被捉回来的。我无事,去罢。”言心莹又转过面去,“我要我爹自愿放我去寻人。”
梅英无奈,照常将食盒里的饭菜取出摆在案上。最后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言心莹,她默默叹口气,将空食盒带走了。
她方迈步出门,便见屋外一身着青色官服之人背向负手而立。梅英自然知道此人是谁。这府中穿官服的只有二人,只是另一人的官服是紫色的。
言照玉听见她的步声,回顾。
见锐利的目光投向自己,梅英连忙几步上前行礼,唤道:“公子。”
“今日如何?肯吃了么?”言照玉问。
梅英摇摇头。
静了片刻,言照玉道:“你去罢。”
梅英再行一礼,转身去了。走远后她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言照玉并未进屋见言心莹,而是往南面去了。他自然是去寻言公彦的。
言公彦刚回府不久,紫色官服未去,正在堂内饮茶。
言照玉近前拜见:“爹。”
“阿玉啊。”言公彦抬眼瞧见他仍着官服,便道,“官服还未换,你也刚回?”
言照玉如实答道:“是。”他略略一停,又道,“我适才问过,阿莹今日仍未进食。已两日了。”
蓦地一声响,言公彦将茶盏重重叩于案上。“她这是在逼迫我!”
“可不能再如此下去了,会饿出病的。”
“那你要我如何?放他去寻那傅修?”言公彦又以掌拍案,任茶水泼溅而出打湿他的衣袖也全然不顾,只厉声道,“我怎能容她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我知道爹的顾虑。但那么多捕吏都没追到人。阿莹又岂能轻易寻到?况且她与傅徽之相交不到一年,允她出京多见些人事,不定哪日便将那傅徽之忘了。”言照玉道。
“我原本也以为是傅修好本事。京兆府是田金带人去追捕。其余人我不知,田金有多少本事我还是知道的。过去捕盗捉贼之事他从未有失。他在外追了傅修近一年,竟无功而返。可后来有人举发他是与傅家有私交,才私纵了。我虽不愿相信,但人证物证俱在,不由我不信。到如今倒真不知究竟是不是傅修有本事了。”
“这追捕傅徽之的又岂止京兆府的人呢?”
“若真被她寻到了,又当如何?”
“阿爹,你可是京兆尹。捉到反贼,自可缚贼。”
言公彦愣了下,恍然道:“阿玉说得是啊。寻到了我正好将他绑了交与圣上处置。”
他忽又摇头:“不好。不好。原本带人捉拿傅家人的事你我便瞒了阿莹。若是再捉傅修一回,前事怕是瞒不住了。”
“瞒不住便瞒不住。总比如今眼睁睁看着阿莹饿死好!况且这也是寻到之后的事了。我以为天下如此之大,十有**寻不到的。”
言公彦沉吟半晌,终是道:“便依你罢。”
言照玉道:“那事不宜迟,此刻便去寻阿莹说清楚。”
言公彦慢悠悠地起身整衣,随他往后院去。
言公彦走得极慢。言照玉便知他仍有些不情不愿的,只在前面引路。
走到言心莹屋前时,他先令防阁开了门锁,再回顾。言公彦正低着头提裳登阶。
言照玉又回头,轻轻叩门,唤道:“阿莹。”
他唤了数回,都没有回应。“我推门了。”说罢又等了片刻,才当真推门进去。
言心莹躺在榻上,面向墙壁,缩在被衾中。
言照玉急忙过去,轻声问道:“阿莹没事罢?”
言心莹假作刚刚苏醒一般,慢慢睁眼,转过身来。她眯着眼睛看了言照玉一眼,而后哑声唤道:“阿兄……”
她又看向言照玉身后,言公彦负手而立、目视窗外。她犹豫了一回,还是轻轻唤道:“爹。”
言公彦回望她一眼,见她这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只冷哼一声。
言照玉生怕他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急忙替他说道:“阿莹,爹允你出京了。”
“当真?”言心莹看着言公彦,自然是问他的。
言公彦冷冷道:“只一点,要出京须多带人护卫。”
“我只须阿梅一人足矣。阿娘也说了我要出京,带着阿梅她才安心。”
言公彦不满:“你与梅英连马都不会骑。又不会武,若遇歹人,连自保之力都无。”
言心莹从容回道:“我自请车夫驾车。况如今太平盛世,何处有歹人?”
言公彦还待反驳,言照玉忽道:“阿莹说得是。待公验请下来,便能出京了。眼下可以吃一些了罢?”
案上还有摆着方才梅英送来的饭菜。言照玉转身去端了一碗粥来。
言心莹连忙接过:“我自己来。”
言照玉嘱咐道:“我会让门外的人退下,再教梅英过来。有何事便让梅英来寻我们。”
见言心莹应了,言照玉便与言公彦一同出了门。
教守在屋外的防阁退下后,二人又走远了一些。
言公彦忍不住开口:“阿玉,我说要人跟着阿莹,你拦我做什么?无人跟着她,怎么知道她有没有寻到傅修?”
“阿莹何等聪明?怎会想不到阿爹为京兆尹,怕是也想捉傅徽之的。”言照玉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阿莹不让爹的人跟着,爹暗中遣人跟着便是了。”
言公彦点头:“说的也是。”
听着屋外言照玉与言公彦的声音渐远至于不闻,言心莹放下了碗。她心中雀跃,两日未食的疲累无力一扫而空。
她下榻兴奋地踱来踱去。这大概是傅家出事后,她第一回这么开心了。
她已经在想寻到傅徽之以后,该说些什么了。
她最担心的还是她交给傅知退的那封信,傅知退有没有转交给傅徽之?她觉得十有**该是转交了。因为她听傅徽之说过他这个大哥,但凡他应了什么事,必会做到。若不愿做或不能做,他不会答应的。
但她觉得只留一封信还不够。毕竟她爹是京兆尹,虽说没有亲自去拿人,难保不会提前知道什么消息,告诉了她。她早不离京,晚不离京,偏在傅家出事前几日离京。不免有借故远离之嫌。
若易地而处,她也会觉得什么阿姐重病,哪会那么巧,不过是借口。傅徽之会不会也这么想?她起初也是不信的,可事实就是那么巧。
只要将此事说明白。一切事都好说了。之后自然是帮着傅徽之查案了。哪怕最后查不出真相,傅徽之只能做一辈子反贼,她也愿意陪着,哪怕永不归家,随着傅徽之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梅英很快也过来了。言照玉已令她收拾收拾准备同言心莹出京。
梅英便先问:“娘子,我等先去何处?”
言心莹心想,听邱平说,傅徽之月余前到京,那傅徽之此时必已离京。纵是要查案,也要不了多久。况且眼下上元节也过了,他很难入京了。她们便没必要在京城附近寻了。
而傅徽之父兄的流放地在岭南,以她对傅徽之的了解,他必会时常探望他父兄,那藏身处必不会离岭南太远。先去岭南不会错。幸运些,路上便会遇到。
“岭南。”言心莹道。
请公验的日子里,言心莹先携礼去拜谢了张重文,张重文又向她荐了几卷医书。
她辞别张重文回府,便开始准备一路所需。无非一些衣裳、鞋袜等穿用之物,并着张重文所荐医书一并放入包裹。
最后便是带多少钱财的问题。她知道她父兄在钱财上不会短了她的。但她也不可能腰缠百千贯钱上路。虽说她们先去岭南,那处可以金银市易,她大可去金银行买些金银,那样能带得多些。
可她还不知何时能寻到傅徽之,钱财总有用尽之时。她已决意一年寻不到,便寻两年,两年寻不到,便三年。她也不想每年都回京取钱。若她决心与傅徽之一同叛逃,更不可能回京了。况且她也不想用家中太多钱。她爹虽官不小,月俸不少,却也不是富商。钱财岂有取之不尽之理?
好在她跟着张重文学医,寻常的小病都已能治了。为人看诊能得一些钱。她还一直有意精进医术,钱财方面还是不用太操心的。总不至于饿死。
公验请下后,一切准备妥当,言心莹不知会出京多久,便没用府中的马车。
她们雇了辆马车与车夫上了路。
出京不久,言心莹便频频探头向车后看。
梅英奇道:“娘子在看什么?”
“有人跟着我们。”言心莹道。
“是何人?”
言心莹放下窗帘:“我爹的人。”
“想必是护卫娘子的。”
“不能让他们跟着。”
“那如何才能甩掉他们呢?”
言心莹略一思索,道:“我自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