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心莹凭栏望着院中那株叶尽的桃树。昨夜的白雪压在枝上,每一根枝条都比晴日低了几分。一时间竟起了怜惜的心思。或许是想起了那株于群树中傲立的松。想为它拂落枝头新雪。
她转身迈出一步,却听得门扉响动。
“阿莹。”邱淑自屋内走出,转身合门,轻声唤她。
言心莹止步。“阿姐睡了么?”
邱淑走到她身旁。“服药后不久便睡了。”
见邱淑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言心莹欣慰不少。
十余日前,她刚到王家。相隔十月余,再看见邱淑,当真是吃惊不小。邱淑平日在家只梳些淡妆。当日邱淑根本未曾梳妆,想是因言心若的病,没那个心思。又如何掩得住满面疲色、病色?言心莹自学医之后,便很喜欢为人诊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诊后言心莹方松口气,邱淑是连日忧心且操劳,累的。
于是这些日子言心莹除了为言心若配药,亲自服侍她起居,也催促邱淑多进些餐饭,夜里早些安寝。加上近日言心若渐渐好起来,邱淑的气色也好了不少。
邱淑与她并立,视线投向院中。
言心莹便不再言语,转身继续看那枝上雪。忽又听邱淑轻声叹息,她以为邱淑还在担心言心若的病情,便继续安慰道:“阿娘放心。若无意外,再服药十日,阿姐便能痊愈了。”
“那便好,那便好。”邱淑侧首看她,“想不到最后还是你救了阿若。”
言心莹回望邱淑。“不是我,是老师。”
“回京后要备些礼物去拜谢张太医。”
“阿娘放心。”
言毕邱淑又转过头去,言心莹也只能回头,却不再看负雪的枯枝。她有些不安起来,总觉得邱淑今日有些不寻常。断断续续地问话,问完却不走,想下一个话端。是有什么话难以开口?邱淑到底要说什么事。
她正想着既然邱淑不说,要不她直接问。邱淑忽又开口:“阿莹,你要走了罢?”
言心莹随口应道:“是,等阿姐的病痊愈后便回京。”
邱淑却道:“我说的不是回京。”
言心莹疑惑地回头看她。
邱淑侧首注视她,神色凝重地说道:“当年我为嫁你爹,不惜与你外祖父割席。你是我女儿,我知道你的性子。徽之失踪,你必会出京寻他。去岁若不是因着阿若的病,你怕是早去了。只是如今你与徽之之间只怕比我与你爹之间要苦得多,难得多。你心中希冀不可太盛,否则阿娘怕你最后受不了。”
原来邱淑早知道她想做什么了,言心莹这几日还在想到时候该怎么和邱淑提起此事。学医的十个月,她常常劝自己要心无旁骛,事实是很难做到。每日只想一两回倒算是少的。如今眼看言心若的病要痊愈了,她想的更多。还好出京的时候听闻圣上大怒,要悬赏百金捉拿傅徽之。那便是说傅徽之仍是安全的。那她便还有机会。
“阿娘说得不错。我不信傅家会谋反,也不甘心与傅徽之就此分离。明明我二人都没做错什么。”
“去罢。”邱淑伸手为她拢了拢裘衣,“你若不愿多带人,至少将梅英带走。她是个体己的丫头,有她跟着你,我也放心。出门在外,万事小心。”
“阿若病好,我还欲伴她几月,不能随你回京了。”最后邱淑叮嘱道,“出京寻人的事与你爹好好说。慢慢说。”
言心莹恭敬地应了。
邱淑又凝视她片刻,便转身欲去。
“阿娘。”言心莹倏尔唤道。
邱淑停步回顾,等着她的下文。
这些时日,除了傅徽之的事,还有一事压在言心莹心头。傅时文的事瞒不了一世。言心若一旦病愈,不可能总不出门。傅时文的事情或许不知,但早晚会听说傅家的事。
到底是多瞒一日是一日,直到言心若自己听说此事,还是等言心若病愈了主动告诉她。言心莹很纠结。
她思忖数日,还是觉得由她们主动去说为好。她不想言心若一个人在异乡得知这足以摧心断肠的事情而无人倾诉,也无人去安慰她。
如果真要说,言心莹更希望是邱淑去说,不能是自己说。她不希望那种时候,言心若还要顾及长姐的面子,在她面前强忍悲痛。
“傅家的事阿姐迟早会知道。待她病愈,请阿娘将事情告知于她罢。多伴她左右,多多安慰罢。”
“我知。”
十日后,言心若果真病愈。言心莹又观察了两日,确认不再反复,便欲离开了。临走前,她去见了言心若一面。
如今言心若虽病愈,但终究是缠绵病榻多时,清瘦太多,仍有不胜衣之感。此事急不来,只能慢慢补。言心莹已写好饮食禁忌,交与邱淑。有邱淑在此照顾言心若的饮食起居,她很放心。
可邱淑总有回去的那天。听张重文说,此病或是心病所致身病。
言心若如今的心病到底是因被迫嫁人耿耿于怀,或是王经与那小妾待她不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不知。上回问过,可言心若不愿多说。她也不便提太多,揭人伤疤。若在此处郁郁不乐,甚至到了危及性命的程度,她说什么都要带言心若走。
“老师猜测,此病或是因为长久心内郁结所致。”言心莹定定地望着她,声音中带了些恳求,“阿姐,随我走罢。”
言心若笑了笑,笑得很惨。“说什么痴话。”
“那我去寻王经,教他将那小妾赶出去!”
“若说我当真郁悒,也不会因为她。我好歹是正妻,她还奈何不得我。”
若不是因为王经与小妾,那便是与傅时文被迫分离这件事,她始终无法释怀。
言心莹不禁在心里埋怨。何止傅家的几个儿子婚嫁不得自由,她言家不也一样。言公彦出身寒门,便非要自己的女儿嫁入名门,不顾女儿自己是否愿意。
只是她生得晚了,有长兄长姐替她背着那份无奈。否则,如今躺在榻上的便是她。
“别说我了。阿莹,你与徽之如何了?”
感受到言心若颇为殷切的目光,言心莹不敢回望,只道:“还好。”
言心若还是不愿多说自己的事,她也不愿多说关于傅家的事,这话便也说不下去了。
言心莹只能匆匆辞别:“阿姐,我要回京了。”
“去罢,阿莹。我没事了,无须忧心。”在言心莹转身迈出门限时,言心若最后道,“多谢你……”
她与言心若如今是各有各的无奈。言心莹匆匆出了大门,同早已候着的梅英一同登上了外罩青布的马车,由一名防阁驾车往京城去。
…………
京城大雪。
傅徽之与秋芙行至京城东郊距坟茔不远处下了马。步行而进。
傅徽之在前,秋芙跟在他身后。大雪纷飞,几乎只能看清前方十余尺的路。傅徽之又走得极快,不到半里的路,秋芙不止一回差点跟丢。最后她想起来循着傅徽之的足印走,必不会跟丢。
她在这坟茔左近守了四五日,摸清了刺客白日里只敢藏在北面竹林中。天黑之后到次日天亮前这一段时间才敢向前,藏在其余坟茔之后。
所以她最后建议,若忌日当天有大雪,可在白日于坟前祭拜。若无大雪,只在坟茔南面远远祭拜,不得近前。傅徽之同意了。
到今日,果真降了大雪。
她与傅徽之皆穿着素衣,几融入雪景中。
很快,她又看见了傅徽之。他已跪在坟茔前。
秋芙赶紧跟上,跪于傅徽之身侧。
他们也不敢摆新的飨奠,怕刺客前来察看时发现,便知道他们来过。
秋芙在心里对傅时文道一声得罪,而后默数时刻。虽说白日那些刺客一般不会过来,但就怕万一。他们还是及早离开为好。
一刻之后,傅徽之仍没有要动的意思,秋芙便大着胆子出声提醒。她以为提醒后傅徽之还会跪的,越早提醒越好。多提醒几回,傅徽之便会走了。
谁知傅徽之闻言便起身了。他在心中乞求傅时文:“二哥,若你在天有灵,护佑我早日查清真相罢。”
竹林飒飒。
虽说这样的大雪,足印很快便会被新雪覆盖。但为防万一,秋芙还是一面走一面俯身轻轻拂雪掩盖了些旧足印。
翌日,他们便开始查城外养私兵、造军器之所了。他们住在城西客舍,自然从城西开始查。傅徽之与秋芙分道左道右,每日能查十里。半月后,查了一百五十里皆无所获。傅徽之觉得不大可能再远了,便开始查城东。
一日,天色将晚,傅徽之与秋芙聚在一处互说今日所见所闻。
须臾,辚辚车声入耳。
鬼使神差间,傅徽之循声望去。
驾车的是一精壮大汉。青布门帘与窗帘随着车行,一下下飘动着。却始终将车内光景遮得严严实实,甚至无法瞧清车中之人的鬓发。
秋芙见他如此,便问:“怎么了,公子?”
傅徽之看着马车走远,方回头。“没事。”
下一刻,言心莹便推开了窗帘,向车后望去。可惜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她只看见了白茫茫的一片。
“娘子在寻什么?”梅英问。
言心莹悻悻地收回手。“以为车外有人呢。许是我察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