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风雪中,望着邱平离去的背影,傅徽之伸手入怀,取了封白麻纸书信来。
他没有低头看,只以指尖抚弄着白麻纸。信在怀中多时,早捂了与他身体一样的温度。
直到那苍老的身影模糊、隐没,傅徽之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亲手写在书信上的墨字。只一眼,便又垂下手去。
信上的余温散去了,转眼便同他的手一样冰凉。
“公子为何不将信交与燕国公?”秋芙忽问。
去岁先是他二哥亡故,接着全族出事,连他自己都有被捕之危。他匆匆离去,没给言心莹留下一句话。虽说是不得已,可这样走了,也不知言心莹会有多担心。傅徽之时常懊悔,至少该留下一封信,托他叔祖父转交。
昨夜屋中,他在案前灯下提笔写信。
当初听邱平说是言公彦带人去收捕他家人时,心里不免有些难受。甚至怀疑言心莹是否早知道此事。可后来一想,若是言心莹知道此事,以她的性子,必会想尽办法告知于他。或许是凑巧,又或许是圣上知道他与言心莹的事,故意教言公彦去,要看言家会如何选。
所以他知道言心莹是无辜的。虽说傅家也无辜,但到底是他一声不吭地一走了之了。
他先在信中报了平安,又表了歉意,便再写不下去了。
他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他二人之间的关系。是求言心莹等着他?还是放手?
他不想悲观待事,可若他短时间内无法为家族洗冤,岂不是白白耽误了良家女子?
可是要教他放手,他要如何放手?如何能放手?又怎么甘心放手?
傅徽之在深夜的灯前写了一纸又一纸书信,写了撕,撕了写,方得最后一纸只四分合意的书信。
见邱平之前他仍在犹豫要不要拿出来。后听邱平说言心莹不在京中,他甚至有些庆幸。
一念之差,他没有将信递出去。
傅徽之将信和在名册中,放入怀中,转身往系马处走。“她既不在京,便待下回罢。”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他定要尽快查明真相。
秋芙心道,人不在也能先送到家人手中啊。但她没说出来。
二人一同回客舍,用过夜食,便各自回屋了。
傅徽之进屋合门,一直走到案后。
他抬手揭了白巾,抽去木簪,墨发如水倾泻而下。而后自怀中取出厚厚一沓名册置于案上。挑起灯,最后一撩衣袍坐下。
灯火晃了晃。傅徽之便在灯下细细翻看着邱平送来的厚厚一沓名册。
邱平将名册交与他时并未多言,但傅徽之一眼便看出是怎么回事。
名册是按品阶写的。基本只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名字。品阶越低,权势越低,而人数却越多。墨字为名,来往密切的人若是同一品阶或是品阶相近也就是名字相近便用了朱笔作线相连。实在离得远,再以朱笔作注。
傅徽之忽然将名册从前翻到后,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少有名字上无朱笔点注的。品阶越高,结党越严重。而且这些只是邱平知道的,那邱平不知道的呢?还有多少?
他不在朝为官,对这些事知之甚少。这样看来,一入官场,少有人能独善其身。
傅徽之的目光又继续在侧旁朱字较多的名字上停留。第一个名字是新任礼部尚书,他又快速翻了几张,朱字多的几乎都是礼部中人的名字。
傅家出事前,傅卫为礼部尚书。邱平大抵是怀疑礼部有人诬陷。
邱平将如今的礼部尚书与底下几名要员的背景都查了。可惜几乎都没什么背景,也没跟什么大人物来往甚密。凭他们自己要做出诬陷的事,很难。况且,若说为了得到礼部尚书的官位而陷害人,这理由更是牵强。毕竟礼部尚书出事,下一任礼部尚书还是会由圣上任命。
傅徽之叹息一声,又翻回写有礼部尚书名字的那一纸。下一个朱字多的是右羽林军大将军的名字旁边。
注文令傅徽之有些意外。右羽林军大将军与礼部尚书同属正三品。傅家出事没几日,原本的右羽林军大将军也辞了官。这消息他从未听闻过。大抵算不上是一件大事,又不是圣上下令处置的。不像傅家的事闹得全城甚至九州皆知。
到底是自愿辞官,还是不得不辞官,谁也不知。邱平另注,他曾数次拜访过这位辞官的右羽林军大将军,不论他怎么试探,此人都只说是因病辞官,别的不肯多说一个字。
傅徽之本就怀疑宫中有内应,这位大将军带领的羽林军恰好是宿卫宫城的。早不辞官,晚不辞官,偏偏在傅家出事后不久辞官。会这么巧吗?
此人或许是个线索,合该遣人保护起来才是。傅徽之正想着明日要遣秋芙入城请邱平派人保护此人时,忽然瞥见其下还有一行朱字:已遣人监视并护卫。
邱平也想到了这一点,傅徽之不禁心生感激。邱平明显也一直在查着这件案子。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是孤身一人,原来并不是。
过去一年中,还有几位辞官的,不过离傅家出事倒是过了一段时日。傅徽之将他们的名字都记了下来,又写下了自己比较怀疑的几个人。邱平并非每个人的背景都查了,毕竟人太多。他只查了他比较怀疑的一些人。若是以后实在没有线索,可以再查查这些人。
至于邱平如何知道这么多,这名册可信度有多少,傅徽之没有问过。但傅卫早年为吏部侍郎,又与邱平走得极近,这各处官员的名字怕是也听了不少。况且,邱平的长女先嫁于先帝时废太子,后又被圣上所纳;邱平的妹妹又嫁与先帝。虽说后宫不能干政,但未必什么都不知道。或许邱平在吏部还有相熟的人。加上邱平本身的官爵,这些日子大抵暗查了不少。
不论如何,傅徽之心里清楚,这大概是邱平能做到的极限了。而今他也没有除向邱平求援外更好的办法,难不成要潜入吏部盗取官员名册?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而后温柔的声音传入:“公子。”
傅徽之捏着名册的手一顿,而后随意挽起长发,插入发簪。最后顺手系上白巾,起身开门。
秋芙未去发钗,身上仍裹着淡黄絮袍。她小心问道:“公子,我是不是搅扰了你?”
傅徽之见她穿戴整齐,便侧身让道。“没事,进屋罢。”
秋芙却道:“不用了,公子。没什么大事,站在此处说便好。”
傅徽之闻言又面向她。“你说。”
“公子过几日是否要去祭拜二公子?”秋芙问。
傅徽之点头。
见傅徽之没什么反应,秋芙先着急起来。“当初公子欲在抚州安身,却遭遇刺客。其背后怕是有极高明之人,甚至是极知公子之人。那么二公子忌日,坟茔左近必有埋伏,专候公子。”
傅徽之仍是淡声道:“我知。”
“若公子执意要去祭拜,这几日我便先潜近坟茔四周探查,或许他们提早埋伏了。我查清他们埋伏之地,待二公子忌日,我为公子引开他们。”
“不必如此,我远远看一眼便好。况且,你也不能露面。不知那背后究竟是何人,若惊动了官府,你我即刻便要离京。我还欲在京外多留数日。”
“那待我探清埋伏所在,再引公子到埋伏者看不清之处远远祭拜。”
傅徽之并未犹豫多久。“如此便有劳了。”他叮嘱道,“要小心些。”
秋芙应声辞去,傅徽之又合了门。
他坐回案后再看了一回名册,又想起如何寻可以养私兵或造军器之所的事来。
京城城北有驻军。大抵无人敢在那附近造军器或是养私兵。而京城南面不远有山阻隔,可供选择的地方也不多。主要是东西两个方向。
地方应当不会距京城太近,也不会太远,若有调遣短时间赶不过去也是耽误事。也不会距各处村落太近,毕竟人多口杂。不过那些人也有可能平日扮作百姓劳作,分散在一两个村落中。那相比之下,偏远的村落倒也可疑。甚至那村落本就是他们自己新建的。
若有户籍册在手,何处新建了村落,或是近几年曾有许多人在同一段时间内入籍,必能很快查到。若那村落根本没有记录在册,却被他查到了,更是可疑。可惜他在户部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也不能一有怀疑就去寻邱平。傅家出事后,也不知有多少人盯着邱平,他不希望燕国公府也出事。
如此便有了大致的探查方向。还有一点,若要诬陷,这藏私兵或造军器之所当已一齐泄露给了官府。那么傅家出事前后,怕是有官府中人去查探过。不可能没一个人看见。
但他也不可能走一个村落便问村中人一年前有没有见过官府中人或是近几年是否有新入村安家之人。问的人多了,传来传去,传入有心之人的耳中,甚至惊动官府,他又不能安心查探了。毕竟如今除了他还有谁会查傅家的事呢。
…………
过几日便是傅时文的忌日,傅徽之定已回京了。那么傅徽之会在京城待多久呢?又能不能待到她回京呢?这是言心莹近几日一直在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