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踏革履的中年人两手相握,在石阶前来回逡巡数回。
最终他右手握拳砸入左手掌心,下定决心一般转身,登阶叩门,轻唤:“爹,儿有事呈禀。”
屋内苍老的声音传来:“进。”
门开时,屋内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欲灭。直到门再次合上,火光才定了些。
老者并未抬头,正眼看棋盘,手执黑子,自己与自己弈棋。“不是有事?怎么不说?”
老者音声中无端一股阴寒,中年人未语先跪。
“爹,死士回报,流放途中,傅家一直有人暗中护着。他们不好下手,现已教人入了临封配所了。”
老者将手中黑棋朝棋盘一掷,喝道:“废物!”
棋子叩盘之声惊得中年人心中一紧,立即深深伏首下去。
老者问:“如今还有谁敢保傅家人?”
中年人慌道:“想、想是昔日曾受过傅镇恩惠的。”
老者冷笑:“恩惠?可笑。若是如此,更不能让他们活了。”
老者起身在案前来回踱了几步又坐回去。
“傅翊他们入了配所也好。居役五年,他们还能做什么?五年之内,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或是居役累死、或是染瘴病死。五年后,若他们仍侥幸存活,再杀不迟。可这傅修必须要尽快杀了,以绝后患。”老者冷声问道,“追杀傅修之事如何了?”
“在官府围捕之时,他们也曾与傅修交过手,却不慎让他逃了。后来傅修又回来跟着流人,死士便伺机再刺杀。不想不久傅修又单骑而去。死士便跟上去,可、可最后还是跟丢了。”中年人越说声音越颤,“如今、如今不能确定傅修是否入了岭南。”
老者本欲作色,忽又想起什么,只道:“正巧近来京城查死士查得严,便将所有死士都派出去,追杀傅修。”
中年人抬头小心地询问:“阿爹以为,傅修会逃往何处?”
老者看了他一眼,而后伸手往不远处书案上一指:“地理图。”
中年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犹豫了一回要不要膝行去取,最终还是站起身。他寻了地理图来,又跪在老者面前,双手捧上图卷。
老者手臂一拂,便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拂落案上,还有不少棋子滚落到地上。而后又接过地理图平展于棋盘之上。
中年人空下手便忙俯身拾取落地的棋子。忽听得老者开口让他过去看,便立刻停手,不再拾。
他站起身,双手覆于腹上,恭敬地垂首。
老者道:“傅修不可能一直逃亡,必要择一长久安身之处。此处必距岭南不远。若那傅修执意要查他家的案子,那此处距京城也不能远。”
老者伸指点于图上,自京城划到临封,再自临封划往京城划,忽然停在两地中间。“自此处向左可入西蜀,向右可入荆襄。但我料傅修不会入西蜀,也不会入荆襄。”
既不往西也不往东,中年人问道:“那他是要往北或是往南?”
老者缓缓道:“越往北便离京城越近,搜查越严,太冒险。更不会偏东北而去。那样毕竟会距岭南越来越远,而且越往东北,距京城也越远了。往南距临封太近,必也是官府追捕之重。我料他会再往荆襄之西去。似鄂州、江州、扬州。可似此四通八达之处,官府必也重兵戒严。你等不必去。反而次之之所你等要全力搜寻。”
“依阿爹之意,次之便是鄂州、江州、扬州周围的郡县。那未免太多了。”
“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你要记住,傅修不大可能会去距长江太远之处。围着长江搜便是。”老者顿了顿,又道,“况且,如若他已在岭南,都不定能逃过官府的追捕。若他能侥幸逃过,也必逃不过你我之手。”
中年人不解:“阿爹此言何意?”
“若傅修能逃出官府追捕,足以证明他与他父兄一般,非庸碌之辈。你等不要顾他是如何逃的,或上一回是在何处现身的。只须记住一点,只要他还在岭南,必会北逃,那便必经岳州与洪州。”老者伸手在地图上两处重重点了点,“命死士在此二处设伏,必有一处能遇傅修。为防万一,其南之潭州、抚州也要设伏。”
“阿爹料敌于先,儿佩服。”
老者终于笑了笑,起身拍了拍中年人的肩。“儿啊,不必怕。此次杀不了傅修也无妨。明年傅鸿祭日到时,我不信傅修不至京外祭拜。到时何愁杀不了他?”
中年人怕他怒,也怕他笑。可中年人不敢表现得太惊恐,只得强笑道:“有阿爹谋画,傅修必活不过明年。”
…………
秋芙听见了铁链晃动的声音,不禁朝傅卫与傅知退的脚下看去。
他们脚上的铁链似用布裹着,应当是为了走路时不惊动他人。手上的铁链却没裹,大抵是因为只要双手稍稍用力扯住,铁链便不会有声音。而他们俯身去扶傅徽之的时候,手上松了劲,铁链晃动,便有了声音。
上一回见面,傅卫与傅徽之闹得不大愉快,但此次见面,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前事。
傅卫只开口斥道:“云卿,不是教你走,你如何又跟到此处了?”
傅知退也道:“是啊,云卿。连我都想到官府必在岭南布重兵捉你,你会想不到?何故非要自投罗网?”
傅徽之沉默片刻,忽对蔡兴说道:“蔡主守,可否先出去?”
蔡兴本也在懊悔,自己不该进屋,扰傅家父子谈话。乍闻傅徽之此语,如蒙大赦,忙一口应下,退了出去。
秋芙想看住他,便也跟着出去了。
听到合门声,傅徽之方问道:“爹,除了奏章,平日你还与谁通书信?”
“那太多了。”傅卫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也有所怀疑,“你问这些做什么?”
当初在京城时,傅徽之便请邱平在京寻善仿人笔迹者。除了恰好出京的,其余都说并未仿过傅卫笔迹。他们或许并未实说,又或许他们根本不知。做出仿写嫁祸此等事的人怎会实说要他们仿何人的字呢?傅卫毕竟不是书法大家,除了至亲,恐怕没人能识得他的字。若是书法大家,也不必查了,不知被多少人仿过字迹。
那时傅徽之便又想起,要仿字迹,也必须要得到傅卫亲笔书信才行。亲笔书信可不易得。出事前,未曾听说府中被窃贼窃走过什么。除非府中有细作,否则只能是与傅卫通过书信的人。
傅徽之没有直接告诉傅卫他想查密信,便是怕傅卫不肯说。他不答,只道:“爹,你记得多少说多少罢。”
“我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话已至此,也不由他不说。傅徽之便借另一问表明他要做什么。“爹、大哥,你们定是看过了所谓的反诗、密信。可仔细看过用的是何种纸、何种墨?”
傅卫厉声道:“你果真是要查案。我说的话你都不听是么?我让你别管!寻个僻静山水,隐姓埋名地过一世。”
“我不管这些事谁管?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在这儿受苦?”傅徽之忽又跪下,“爹,那些事你都可以不说。我只求你告诉我一件事。圣上定我傅家的罪,凭的真的只是一首反诗,一封密信么?可还有别的什么?”
傅卫背过身去:“我不能告诉你。此案牵涉太深,我只要你保住性命,别的都不重要!”
“爹!”傅徽之俯身不停地叩首,“求你告诉我。”
听到傅徽之额头叩地的一声声闷响,傅知退忍不住去扶他。“云卿,你先起来!”
傅徽之不听,仍固执地磕着。
傅卫紧握着双拳。他虽看不见,但能听见。照傅徽之这个叩法,定已头破血流。但他始终咬牙不肯松口。
可是傅徽之每叩首一回他的心口便似被人打一拳。最终傅卫转身蹲下,伸手用力推傅徽之的肩,让他无法再叩头。“云卿!当年你二哥不愿娶韦氏女,可他最终还是娶了,你可知为何?”
傅徽之茫然地抬头。
“是他求我,他娶韦氏女后,便不可再逼迫你,定要让你娶心爱之人。我应了。”傅卫一改严厉的语气,轻声道,“云卿啊,寻一良人,共度余生,是你二哥之愿,也是我与你大哥之愿。不要白白送了性命。”
傅徽之再忍不住眼泪。
傅卫借着微弱的月光最后看了傅徽之一眼,而后起身拉着傅知退转身便走。他也不忍再见傅徽之如此模样。
他开了门,却听得傅徽之在他身后呼唤:“爹……”他还是停了步子。
傅徽之绝望地恳求:“随我走罢……”
“若不是圣上赦免,便是明日死在此地,今日我也不会走。”傅卫说罢越过了门限。
傅徽之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最后对着背影拜了三拜。
翌日清晨,傅知退与傅卫仍随着众人去应役。
岭南与京城气候相差太多。四月的岭南又潮又热,自京城来的大多人都不习水土。
傅知退将一块大石搬上车后,深深喘息数回。他抬袖拭去额上的汗珠,不由望了眼东方的太阳。虽是清晨,竟也觉得其光刺眼。傅知退下意识躲避,将头转至西面。谁知无意中竟看见山岗上立着一人。正待细看时,那人又不见了,想是躲至树后了。
傅知退怔了怔,又俯身搬起一块大石,悄声对傅卫说道:“爹,我好像又看见云卿了。便在西面山岗之上。”
傅卫没有去看,搬物的手也只顿了一瞬:“别回头。他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