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徽之静静地看着山下,沉默着。只是抓在树干上的手没有放下去过。
不知过了多久,傅卫忽然面地扑倒。
一声脆响,一小块树皮终是承受不住傅徽之手上的力道,被剥落下来。
看着傅徽之连下数步,秋芙连忙跟上,猛扯他的衣袖。
傅徽之没有回头,但也不再往前。
傅知退仍拉着车前行,想是傅卫没出声,所以未被发觉。傅卫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秋芙松口气,想着傅卫从跌倒到站起不过数息时间,守卒怕是都未注意到,应当没什么事。谁知却忽然看见坐在不远处歇脚的一个守卒站了起来,径朝傅卫而去。
难道连不慎摔了都要被责罚吗?
秋芙正思忖着,抓傅徽之衣袖的力道渐弱,下一刻便被傅徽之挣脱了。果然傅徽之也看见了,又下了几步。秋芙连忙追上去,却见傅徽之自己停住了。往山下看时,那守卒并未举鞭,手上也没什么动作,似乎在与傅卫说着什么,很快,又离开了。
傅徽之这才仔细看那守卒。守卒短须微胖,远远看着似已近中年,衣着却与其他守卒不同。但腰配长刀,应当不是都料匠或梓人。难道是主守官?
傅徽之便打定主意要从此人身上下手。
来此之前,傅徽之早已想清楚了。要同他父兄相见,自然要等天黑后,他父兄回配所之后。应役时人多眼杂,实难相见。可他们却不能当真等天黑后去配所,要赶在应役之人回配所之前到,那样说不定能够看清他父兄被关进了配所中哪间屋子。
可他们在配所附近时间越长,自然越危险。最好赶到时应役者很快便要回配所。所以他们从城东出发时,早已过了午后,到达此处时,已近黄昏。
至于如何相见,自然不能直冲配所。傅卫固执,不肯随他走。还不知要在此处应役多久。打进配所,难免伤人。若与这些配所守卒交恶,他走之后,恐怕会千倍万倍地还于他父兄、他族人身上。最好等到夜深人静,守卒都睡后,想办法潜入。
眼下看见此人,傅徽之又有了第二个办法。
天色渐暗,造筑工匠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工匠都走了,应役者没道理再做下去。况且守卒大抵也不会愿意陪他们在此。故工匠走后不久,守卒便聚集起来,将应役者如赶牛羊一般往配所赶。
傅徽之与秋芙便暗暗跟随其后。
在配所依稀进入视线时,傅徽之皱起了眉头。
配所比想象中要大。屋子很多,人又多,怕是根本没办法看清他父兄进了哪间屋子。而周围只有树林,没有小山岗,无法登高俯瞰。他父兄所着衣裳又与其他应役者并无二致,如若去远一些的山岗,恐怕便看不清人了。
傅徽之有些懊悔,该先潜到配所屋顶上趴着的。
不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配所守卒点起火把,配所灯火通明。
傅徽之决定冒险潜近。他觉得比起此时潜近,一间屋一间屋地寻他父兄更冒险。此刻时辰尚早,或许还能碰上他父兄出屋更衣之时。
傅徽之自配所的后方翻过围墙,攀上其中一间屋的屋顶,秋芙紧随其后。他们又趁守卒不注意,在各屋顶上穿行,最后在配所正中间的屋顶上趴了。趴在此处,几乎能看清所有在屋外行走的人。
傅徽之大概数了数,配所至少有近四十间屋子。若一间屋能挤十人,便能容下近四百人。白日里看他傅家上下百余口,几乎都在,而生面孔也不少,三百人该是有的。再加上守卒,确实差不多。
傅徽之等了很久,只见守卒在屋外,几乎不见应役者出来。最后看见了白日里那曾与傅卫说过话的守卒。傅徽之一直盯着他进了哪间屋。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守卒大半都去睡了。应役者门前也没有守着人,只是锁了屋门。怕是更衣都在屋内。只留下当值的守卒手持火把守在配所大门。傅徽之心想,原来第一个法子本就不大行,必须要先有钥匙。
傅徽之便移至他认准的那间屋子的屋顶。远远看着大门守卒也开始瞌睡了,他与秋芙便攀跃下地。
此人屋中没有燃烛。傅徽之倚在门外听了听,也没听见动静,便抽出短刀欲抉开门闩。谁知忽然听得门闩响动,他便立即闪身至墙边。秋芙也默契地躲开了。
说来也奇怪,此人拉门闩拉得极慢,似乎也怕别人听到声音。若不是他们方才离得极近,夜里又寂静,怕是察觉不到那点声响。
门开之后,那人也只开了一线缝隙,似乎在看门外有没有人。
傅徽之左手抽出缠在腰带上的巾帛,右手持短刀。在门缝慢慢变大之时,再次闪身,几乎撞开门扉,一手捂那人的嘴,一面用短刀抵上那人的肚腹。
秋芙几乎贴在傅徽之身后进的门,而后迅速转身合门。合门之时,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其实傅徽之未免失手伤了人,并未抽出刀鞘。只是情急之下,那人来不及细看,便以为是刀尖。感觉到捂住自己嘴的手在使力,那人便慢慢退后。
门合之后,傅徽之轻声道:“勿声张,我便不会伤你。”那人疯狂点头。
傅徽之便慢慢移开手。那人果真不乱喊叫。
傅徽之便道:“请你带两个人来此。傅卫与傅知退。”
他又想起或许这些人只知他父兄的名而不知字,正犹豫要不要直呼他父兄姓名时,那人开口了。“你是傅三公子?”
屋内没有燃灯,自然看不清人的神情。但傅徽之听出他音声中似有喜悦,便问:“你是何人?”
那人悄声道:“我乃配所主守官蔡兴。家父当年是老赵国公提携的百夫长,时时感念国公知遇之恩。不久前听闻傅家遭难,又被流放岭南,还想着若是能来我这配所便好了。谁知当真得上天垂怜,能让我为父报恩。”
傅徽之没有说话。
蔡兴看不清他的神情,以为他不信,急道:“公子不信?白日里赵国公曾摔了,手上、腿上必有伤。我虽为主守官,也不能在人前有太多偏私。便想着等夜里众人睡下后再去送药。方才我便是要出门送药。”他微微俯身,往地上看,“方才我没拿稳,掉了,定还在地上。”
秋芙恍然,怪不得方才听见声响。她俯身去摸了摸,很快便摸到了。触感冰凉,是个小瓷瓶。
她拿起瓷瓶交给傅徽之。傅徽之拔开瓶塞,闻了闻,没说什么。
蔡兴继续道:“纵是三公子欲将国公与公子救走,我也愿助。我因失囚之罪,或流二千里,或徒三年,都无怨无悔。”
沉默片刻,傅徽之没说别的,只换了个说法再重复一回:“我想见我父兄。”
“哦对对对。”蔡兴似乎才想起来傅徽之先前便已说过所求。他转身去案上摸索,傅徽之并未阻拦。
蔡兴边摸边道:“三公子等着,我有钥匙,我这便将赵国公父子带来。”
不一时,蔡兴道:“寻到了。”他拿了钥匙,便要出门,秋芙却拦在他身前。
蔡兴转头,试探问道:“三、三公子?”
“秋芙,让开。”傅徽之道。秋芙依言退到一旁。
蔡兴便如先前一般,慢慢开门。看见门外没人后,急急出门。
秋芙正想着跟上去,却被人扯住手臂。“公子,我若不跟着他,他去寻人来拿我等该如何是好?”
傅徽之道:“若他所言非虚呢?你去被人看见了,更说不清。”他慢慢合门,对着屋外的风说道,“若他要带人来拿我等,便来罢。”
秋芙无法,只能在屋内焦躁地等。但她的手紧紧攥着刀柄。若有人持刀闯进来,先问候她的刀。
傅徽之背对着屋门,仿佛一点也不担心。
少顷,屋门外蔡兴的声音传来。“三公子,我进来了。”
秋芙自不会因他一句话便放松警惕,仍旧紧握着刀,蓄势待发。
傅徽之没应,只转过了身。
下一刻,一个明显比蔡兴身量高的人先迈进了门。秋芙凭着微弱的月光辨了辨,似是傅知退。傅卫紧随其后。最后蔡兴迈进来,转身合了门。秋芙的刀自然挥不出去了。
傅徽之两步上前,重重跪下:“爹,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