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这里,问他:「若你心中不觉得身份是屏障,自可大方走进去,为何要迟疑?她若是值得的人,自然能忽视与你的芥蒂。」
闻人灯似乎在回想那时的心绪。他没有束发,黑色的长发随风飘起,像是回忆中院子里生灵带动的风又吹到他身边。原来是那时的风拂拂流淌,吹变成现在的闻人灯。
他说:「倘若真能如你这样坦然,那该多好。人不是这样的,我自认心无顾虑地进去,那便是我高傲、轻纵;皇宫里的各样人情世故,并非我蒙住眼睛就会不见的。我只能站在院门处的门槛前,看姐姐在树下看我。然后我走了。」
我低下头,并不明白这句“我走了”。看来人果真奇妙,闻人灯几岁时就能有这样多的感知,而我十岁时还只是一颗土豆下面插两根筷子,手、口都没生出来,只顾着满山乱跑。
「回去时,我正巧遇见皇帝从母后宫里离开。母后告诉我,她决定送姐姐去潇水修行,皇帝也欣然应允。」闻人灯将头发撩到一边,侧目看我,「缥玉,你听说过潇水么——它的实力地位仅次于阿蔺山,与皇家交好,只是来往联系不若阿蔺山紧密。对了,白日来找我的妹妹、萧翎红,她是潇水的掌门之女。」
我记得她,偶尔我去阿蔺山寻闻人灯,会碰见那女孩。她生得精巧伶俐,行路带风,有股侠士之气。虽然礼貌待我,但能看出对我没什么兴趣,每次来都只找闻人灯说话。
我突然觉得酸涩,说出的话也怪怪的:「你们每次进屋里说话,一说就是半个时辰,就把我晾在外边院里,只一个人晒太阳玩。」
「嗯?」闻人灯拉我袖子,「怎么这样委屈似的,我分明就晾了你一次。况且我也叫你进来,你自己不要。」
我不理他,低着头嘟囔:「我来人间这么些年,自然也听说过:男女独在一处,旁人不好打扰的,这是礼貌。」
「哎呀,那是……」闻人灯拉着我的手臂凑过来,想说什么又止住,笑了两声,「那说的是男女有特别的关系,我与萧翎红并不是的。她与我初见时也不待见我,常来找我一是应付门派里的要求,二是觉得能找我学得一些法术的秘要。」
闻人灯坐回去:「瞧你不高兴呢,那我不说她。只是怕说得远了,你又不了解,觉得没趣。」
我摇头:「我不是不高兴她。你继续说你姐姐的事吧,她去潇水,可是得了个好去处。比被拘在这宫里强。」
「自然是……在哪里都比在这宫里强。我以为,姐姐她是被看见了修道的天赋,才被送去潇水。」闻人灯的手顺着我的衣袖下来,覆在我的手上,手指攥进我的手心。「然后母后就告诉我……」
我抬头看他,他又在望着远处那个灰暗的宫殿:「法贵妃再次谏言,被皇帝赐了白绫。原来我去她院子里的时候,她正吊死在殿内房梁之上。」
「姐姐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她看我,她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捏着我手心的手更用力收紧,而我的心也觉得紧绷绷的,有说不清的情绪在。「在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的时候,在我想着……什么天赋、修道的时候。」
快十年过去,他还在看着院子里姐姐的身影。此刻闻人灯是什么心情呢?我的鼻尖酸楚,随即眼前变得朦胧,一眨眼,有一颗山灵滑落下来。
我以为是眼睛坏了,于是偷偷把它抿进嘴唇里,吞到肚子里去。
好在闻人灯并未注意我,继续吐露这段过去:「我对母后说:‘法贵妃无错,是皇帝昏了脑袋。’然后母后只是看我一眼,她身边的大宫女走过来打了我一巴掌。」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种地方分不了对与错、讲不了情与爱、辩不得真与假——它就容不得一颗赤诚的人心!这里我唯独爱母亲,她既不要我这份无用之爱,就随风去吧。」
「这破皇帝、谁爱当谁当去!」闻人灯朝天喊一声,站起来。他一只手牵着我的指尖,低头看我,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仿佛方才的困顿均随风而去:「缥玉,我不信转世、不求来生——如今让我遇见你,我能用你的眼睛去看这世界,我便是以此身重新又活了一次!」
恍然回神,才发现眼泪已经浸湿了青鸟的前襟。我抻长自己的袖子去擦,差点把青鸟弄醒,只好不动了。只期望濡湿的那片能快些风干……可若是今夜的眼泪流不尽,沾湿的衣裳又怎能干透呢。
说不做皇帝,怎都是骗我的。
与此同时,崔原收剑入鞘,落入阿蔺山地界之内。夜深静谧,路过有巡卫队伍,垂头向他低声问好,同时侧收提灯以免刺目,待崔原走后再转回原位。
崔原步伐愈快,往阿蔺山深处禁地走去。
说是禁地,不过是阿蔺山前任掌事崔懿真人的住处。这儿原先还有座定元殿,已经被拆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了个入口进到藏有秘典古籍的地方——崔懿真人对古籍钟情,曾耗费多年的时间来打造这座藏室,使其隔绝一切污秽、轻易不被外力摧毁。
到藏室入口,有一月白色屏障将其封闭,两名值班弟子守在两侧。左侧男弟子见崔原过来,立刻抱拳施礼:“掌事大人。凝玉真君正在藏室,我现为您请入内许可。”待崔原点头,他便将传音符送入藏室。
崔原驻足等待时,有一飞虫懒懒过于耳际,刚触及屏障,便立刻被绞杀为齑粉。待许可发来,崔原收回目光,只身穿越屏障往里处去。
一路上皆是晦暗,依稀能辨认两侧散落的各样奇异仙草、铸锅灵药。更有前阵子失踪的长生堂秘药——追魂魄碧清真花,只剩个蔫巴芯儿,耷拉在路边。目光所能触及的那些,无一不是被当作弃物;哪怕在外面是受千人求、万人念的,进了这里都只是派不上用场的废物。
越走到深处,就见了光亮。里面不过是寻常的内室装潢,小而聚气,珍宝趣物四处堆放,却没几本书在;灯火明亮,照得一切都舒适温暖。
藏室最中心的位置,放置着一尊**翡翠玉床,铺的是金丝玉帛、悬挂有重重纱帐。上躺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面色红润,披散的练色长发落在枕被上,顺亮而不凌乱,似乎时常被人抚在手中把玩。
他像是睡着了,且睡得安稳。只是胸膛并无高低起伏,鼻下也无生气进出——说它是一具尸体更为合适。
“‘凝神雪上花,坐怀人间玉。’凝玉、凝玉……”崔原念道,“当初在祝池取你的法号,可没想到你是这样‘凝玉’的。”
凝玉真君——闻人灯穿着一袭白衣,闲坐在床沿,随手撩起纱帐,露出一双瞳仁清亮的鹿眼来,“你倒是会挖苦我。”按年岁来算,他已到而立之年,却怎么看都是一副俊秀的少年模样,“好久不去隅阳,也不多留几日?”
崔原对他的外形并不觉得奇怪,走过去,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枚通体晶莹的小紫玉宝瓶。不过成人巴掌大小,递到闻人灯手里:“青鸟不愿意留我,我也省得自讨没趣。给。”
闻人灯将封住的瓶口打开,立刻有一股惊人的异香涌出,无形流向床榻上的尸体,浸入其中。他满意道:“看来这瓶山神肉的品质不错,比得上宫里供的。”
又俯身轻捏着尸体的下巴,将山神肉酒液缓缓送进其口中。
“又有好酒喝了呀……缥玉。”
尸体一触到这酒,仿佛瞬间醒活过来,喉结滚动吞咽着。原本紧闭的眼睛上睫毛颤动,似乎下一秒就要睁开。闻人灯一边喂酒,一边轻声念着:“缥玉,这酒再好喝,喝了这么多回也该喝腻了。你醒过来,我把天底下所有的酒都呈到你面前来……让你喝个尽兴。你醒过来,好不好?”
崔原不自觉咽了口口水,默默看着那具,「缥玉」的尸身。
自缥玉死后,闻人灯将他的尸体带回阿蔺山,一守就是整整九年。这九年里寻遍丹药仙草、回魂禁术,什么法子都用了,都挽救不了分毫。
还是碰巧宫里送来这名叫山神肉的酒液,说是对修道者有所裨益,没想到竟能让缥玉的肉身不腐,哪怕九年过去也是活人之态。若喂得足够多、酒液的品质足够好,尸体甚至能做出生者才有的反应——就像现在这样。
崔原心道:「这些年也在别的尸体上试过山神肉,通通是没有效果的。如此看来,缥玉绝非凡物,重新现身隅阳也是情理之中。那眼前这具尸体不过是空无一物的躯壳,不可能会醒来。」果然,尸体的反应仅在山神肉用尽后便停止,同以往一样。
闻人灯略微失望,用手指揩掉缥玉尸体口唇边沾到的酒液,收回空净的宝瓶。“这些年用过多少隅阳的山神肉,都是寡淡之物,没什么良效。这瓶虽好,可实在量少。你在哪里得来的?”
这十几天一字没写,打p5r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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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追魂魄碧清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