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的人影回闪,我好像被他抱在怀里,有匕首从颈侧剜入,因为受阻在脊椎缝隙里摩擦,我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他脸上也沾了血:「这羊角匕首用起来真不爽快,下次,我为你做把新的。你既叫缥玉,我就用玉为你做,可好?」
再变,他用纨扇遮住半张脸,我认出他的眼睛,去拉他的扇子。这次我有手、有身子。「着急什么。扇子送你,它倒与你相配。」下一刻,扇面化作利刃,削断我抬起的五指,直往我脖颈而去。
“不……”巨大的恐惧令我魂魄都要抽离体外,突然袭来的记忆好像把每一次死亡的骇怖都汇拢一处,我紧紧抓着青鸟的前襟,若不是山灵亏损太多,我怕是要吓得失禁了。
青鸟看见我脸上的伤口,以为我是被飞剑吓到,脸上肌肉抽动,咬牙朝崔原喊:“你这个……看你把他吓得!”
他展开袖子,将我笼罩在他的衣袍底下。覆盖我的衣料上都是青鸟的气味,我嗅着熟悉的味道,能慢慢找回实感,恐惧的情绪也能逐渐平复。
崔原站在原处沉默了半晌,才堪堪开口:“你喜欢小的我也认了,可这么小……你究竟是藏了个情郎,还是养了个儿子?”
青鸟被他贫到说不出话,也不再理他,只顾着我来了。又是给我喂丹药又是为我顺气,小半会儿才给我缓过来。我理智是恢复了,可身上没一丝力气,站起来都要软倒回地上。
青鸟扶住我:“恩人……”
“恩人?”崔原一个箭步冲过来,按住我的肩膀问我,“你是缥玉?你……你没有死?”
他根本不等我回答,盯着我多看了几眼,像是直接确认了我的身份,一把将我捞起来又塞回箱子里盖上,动作一气呵成,将我连人带箱子扛起来就要走。
我吓极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推开箱盖,却纹丝不动,急得大喊:“救、青鸟救我,救我!”崔原一直都是闻人灯最亲密、信任的师兄,他定是要将我带到闻人灯那里!青鸟赶忙来拦他,可崔原像是铁了心的,硬要将我带走。
我太急,又哭了,一边哭一边喊:“我不去见闻人灯,我不要见他,你放我下来!”空喊几句想来也无用,于是我编出狠话吓他,“我身上可有符篆!你若要强带我走,我必定立刻引燃身体,叫符火将我的身体烧个干净!”
说完,我还怕他不信:“这符火狠厉,是青鸟见过的,能将肉化成水、水化成雾、皮毛也变作灰烬!”
我根本没有符篆在手,只能赌他信我。可仔细想,这点不疼不痒的威胁,能奈他何呢?于我而言横竖都是死,不过早晚问题。可我手里若真有符篆,我真会立刻烧死自己,不声不响消失在箱子里——
我就是不愿意死在闻人灯手里……
箱子的颠簸停下来了,我似乎被稳稳置到地上。箱子又被打开,崔原严肃的脸映入眼帘。他半蹲着,一只手扶着箱盖,随时准备盖回去:“你就这么不想见他。宁愿死了,也不见?”
这是说的什么话,见闻人灯不就等于死么。还是说——难道他不知道闻人灯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看崔原那么认真看我的表情,也不像是装出来、或是故意戏谑我的。
他是闻人灯的师兄、好友,他没理由不晓得;可刚刚恢复的记忆里也确实没见着他的影子,他也从未加害过我。倒是有个不认识的、模糊的女人身影在闻人灯身边出现,不知道是谁。
就当崔原真的不知道吧,我不该轻易将他当作坏人来揣度。
见我走神,崔原皱起眉头,又说:“他一直在等你,你可知道。”
“他说他在等我,”我只是喃喃,也不是为了回答他,“这就是对我的魔咒。”
这是魔咒,九年来将我禁锢在隅阳、隅阳通往京城的这条道上,再令我被喝个精光。闻人灯说我是山神肉,酒店里那男人要卖我的也是山神肉,原来我要买的是我的尸骸。
崔原松手,箱盖冷不防砸在我的头上,把我盖回箱子里。我吃痛,一手抚着脑袋,一手将箱盖推开一条缝隙,瞧见崔原扭头向一旁站着的青鸟,疑惑问道:“这人真是缥玉?不会是你思念成疾,找了个什么替……”
“我看上去是疯魔到这个地步吗?”青鸟白他一眼,“你若不信也罢,就当是我养了个儿子,你也少来扰我们。”
崔原又转回来看我,吓得我又把箱子盖上,躲回黑暗里。箱盖被轻叩几下,崔原隔着箱子对我说:“你若真是缥玉……”他又停顿,“你若真是缥玉,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躲着不见道明。你们何时生了什么嫌隙,我都不晓得。”
道明。我认识闻人灯的第二年,他就取了字,叫做“道明”。他期冀未来明亮,走在一条自由的康庄道上,遇见真正值得他爱的人。可他现在要走的道,是我脸上的泪痕。
只有我知道。
崔原声音听上去很无奈:“缥玉,我把你当作朋友,你不用怕我——我也不强迫你。”他站起身了,声音也往青鸟那处去,“等他什么时候愿意见道明,你就打传音符给我,我来接他。我今夜就赶回阿蔺山,不陪你了。”
青鸟应他:“你去吧,本也没叫你陪我。”
“那自然是,”崔原苦笑两声,“你失而复得,更要不待见我了。我去了。”
见崔原要走,我掀开箱盖,扒着木板边缘叫他:“等下——”
崔原立刻转身看我,顿在原地等我说后面的话。他有所期待,我倒更不好意思了,犹犹豫豫地开口:“既然你说……我们是朋友,还请你不要告诉闻人灯我在这里,也不要说见过我。拜托了。”
“你……”崔原叹口气,“好。”
崔原前脚刚去,青鸟立刻就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是否受了闻人灯欺辱。我只说怕离开隅阳又留下青鸟一人,所以暂时不想见闻人灯,方才的样子只是装出来哄骗崔原。
青鸟听我这样说,很是高兴,先前的阴郁更是一扫而空。
他将我带回屋内,重新上完药、换过干净的衣物后,我躺在榻上,将头埋在他怀里。青鸟抱着我,很快便入睡,睡得酣然。不知道我不在的这些年,他是否也睡得这样踏实。
本来答应了再不欺瞒青鸟、要与他坦诚相待,我本该告诉他实情。是这样的,为了证明我信守承诺、真心对他,我应该告诉他是闻人灯杀了我。
可我实在有自己的考量。一来,我怕他去寻闻人灯的麻烦,那人如今的手段狠厉,青鸟不是他的对手;他连我也不放过,若伤害青鸟,想弄个什么“叶织绿雀酒”,整个青羽阁都危在旦夕,绝对不能至此境地。
二来,若青鸟知晓闻人灯对我做过的事迹,必得连同崔原一起怨恨。崔原似乎不知晓这些,到那时他会如何看待闻人灯、如何对待青鸟?崔原对青鸟的真心,并不亚于我。我也知道青鸟口上嫌恶崔原,心中却对他信任,他们本是极为亲密的。不该为我毁了他们的关系。
三来,是我太软弱,不愿意承认记忆的真实。
每每从山神山下来,我最清晰的记忆总是关于闻人灯的。
「缥玉,你看大家都说我天赋厉害,实际上我那个异母的姐姐天资并不在我之下。」相识的第四年,闻人灯与我坐在宫墙之上,看下面的宫人侍卫举着花灯来往。他向我指了一处地方:「那个远僻的偏殿,灯火灰败的,就是我姐姐和她的母妃法贵妃住的地方。当然,现在她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看着那处:「我记得……法贵妃性格柔软,却又刚毅,时常劝诫皇帝。皇帝根本就听不得她的谏言,待她母家家势中落后,更将她们母女逐离,轻易不见。」
「这本不关我事。我的母后是皇后,最得皇帝宠爱,她事事依顺皇帝,也常叫我要听从。我厌烦她这样,时常跑出去,独自在宫内游荡。宫里每一处我都去过,自然也去过法贵妃的住处。」
「我经过那里时,院门是开着的。往里看,虽陈旧,可四处有绿植野花草,宁静中有生机。姐姐就站在院中的树荫底下,有风在她周身流动。又好像不是风,是气、是水雾,是无数生灵的身影。那些身影在拥护她,托举她,最后散入空中不现。」
「此番场景我在书上见过,但文字单薄,默读着不觉得神奇。直到亲眼见着,一股气血直涌天灵,我一直以来浑噩的灵智好像被唤醒了……在这一小方天地,我的心得以安定,原来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相信姐姐是被天道认承、生灵眷顾的,那些来往皇宫的仙家道人,无一能有她这般的灵气。我想进去问她,想再见识一次那样的景象;她也发现我了,远远看着我,我甚至错以为她在邀请我进去。可我心里清楚——我不可去惊扰她,我们身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