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鸾隔天起床时,已经十分的晚。即便这样,他起床时,世子爷也仍旧没有醒来。一向只有他折腾别人的份儿,到了柳玉鸾这里纵容他没轻没重的胡来了一宿,就有些过,连后来柳玉鸾叫人打水替他擦洗的动静都没能闹醒他。倒是柳公子,前几天看着病恹恹的,今天不能说就生龙活虎,精神头却好过先前太多,眉宇间都透出一股飞扬的英气。
服侍的几个侍女们照旧没被放进来,端着水在外间等柳玉鸾出去洗漱。才摆上早饭,柳玉鸾吩咐人去,叫园里管事的来,并跟着世子爷办事能说的上话的亲兵,也一块儿来。
他来了相思馆以后,一直是个与世无争目中无人的姿态,还是头一回做这种吩咐,那些人知道他得宠,不敢怠慢,都来的很快,进门时柳玉鸾正喝的一碗粥还剩下小半碗,就让他们等着,直到他用完了,命人撤了桌,才去小书房和他们说话。
说的是让管事带人去园子里把人都放出去的事,指派管事的带人去办,要世子爷的亲卫们领人一旁盯着,世子爷昨夜说话他们跟着出门的这些也是听到的,正好做个旁证。
他说话算话,说是一早要把那些人赶出去,就果真是一大早,世子爷没起,他就亲自来。
他说的轻巧,听得管事的一头冷汗。
这位玉公子,不鸣则已,一现点手段,即刻就要伤筋动骨。遣散相思馆,连绾儿最得宠的时候也不敢想这样的好事呢,他说话间就要给办了。
“公子是不是再容小的等一等,殿下没发话,这样的大事,小人也不敢擅专啊。”
“他累了,就让他睡着吧。你要是实在不敢,就去外头等。”柳玉鸾拿着剪子修他前头没剪完的那盆花,停了一停,点点桌上什么东西,吩咐那个亲卫:“你带人去,也不用太客气了。”
他的桌上赫然摆着世子爷的将令,行伍出身的亲卫们令行禁止是第一流,见将令便领命就转身出去,老管事哪敢不跟着去。玉公子把话说成那样了,真要这些将士们去做这件事,世子爷那一园子娇花还指不定被这些不解风情的怎么摧残,届时世子爷再醒了,说是玉公子的自作主张,不是他的意思,那才要闹出大乱子。
他既害怕他们做底下人的跟着遭殃,就只好跟着去,好歹要拦着那些亲卫们说不拢时强动手。一面他就派人去知会檀郎了,那才是他心里能做主的人。
这一早上,世外桃源似的山南相思馆,一时吵嚷的闹市似的。里里外外有宠的无宠的,都惊动了,包括才替世子爷理了一批文书的檀郎那儿,也接到消息。
“殿下要把相思馆散了?”这一惊非同小可,檀郎豁然起身。听说那些世子爷不怎么去的院子,都有一小半儿已经走的差不离,殿下的这些亲兵们,个顶个儿的雷厉风行,他再晚知道一会儿,就该抄到他家门前来了。他也顾不上那些文书,命侍女们收拾着,一拂袖,兴师问罪的出了门。
同样赶在路上的是绾儿,比檀郎还快一步,他就住的不远处,管事们把收拾包袱各自回家去的话一传到,他即刻就猫儿似的炸起来,和来赶人的护卫们犟了一会儿,没什么用,就怒气冲天的杀往邻居那儿去讨说法。
却被拦住了。柳玉鸾那院子里的小厮们,几个粗使的丫鬟仆役,连着世子爷贴身的护卫,里外一共守了三层,他连院门都闯不进去,只有服侍在屋里的侍女撩起帘子出来让廊下的一个丫鬟传话:“咱们公子说了,他病着呢,很是娇弱,受不得惊吓吹不得风,就请您回去吧。”这是学的她们公子的原话,一字不差,侍女想起他们这位公子放下盛药膳的汤碗在书案前练字,一边悬腕笔走龙蛇一边冷月凝霜的说着这样娇滴滴的托辞,脸色免不了古古怪怪,想笑又不敢笑。
绾儿绝不肯就此干休,他就闹,这原本是他最擅长的。一看到那两个护卫他就知道世子爷是在里面的,管事话里说殿下想来没醒,那就闹得他醒了再作计较。他不信殿下这样绝情,玉哥儿自作主张狐假虎威的把戏,只要殿下醒来,自然一戳而破。
这也很恼人。自言很娇弱的玉哥儿柳公子,听着外边少年嗓音尖细的哭闹,目光一沉,招手就要派人去喊人堵了他的嘴,还没开口,守在里间帘外的侍女来回话,殿下醒了,正喊人呢。他点头,仍旧先吩咐下去喊人堵嘴的事,放下笔,带着那个侍女一块儿进里间去了。
世子爷是被外头声音吵醒的,一醒来脾气不大好,又腰酸背痛的,翻了两回身也没翻起来,更觉生气,冲外边发火:“都死哪儿去了?”声音却不大,有些发虚,格外沉哑。
“我让她们帘外侯着,怕扰了你。”柳玉鸾打帘子进来,停在床前问他可要起了。
世子爷乍一见他,生气都忘了,想起昨晚死皮赖脸的缠着柳玉鸾最终挖坑自个儿跳的事,深感是阴沟里翻船被雁啄了眼。这样一来满脑子都是旎思,脸上一变色,举臂遮眼。
不忍直视。
“要他们打水来梳洗么?”柳玉鸾已经走到床边,用金钩挂起帐幔。
“替我捶捶背。”世子爷勉强翻了个身,理所当然的使唤他:“再捏捏肩,哎哟腰也酸的很。”斜眼一瞪:“没轻没重的。”要不是实在没力气,他就要捏着柳玉鸾的脸重重的掐一把了。哪有像他这么折腾人的,说什么是病中,可那动静,世子爷觉着自己像是半夜被连骨头带筋拆了一遍。
此情此景,这样一眼瞪过来,万种风情不可说。猫爪儿在柳玉鸾心头轻轻一挠。他默不作声的依言爬上床去。
“外头在吵什么?”世子爷差点儿又睡过去,却又被零星一两声叫嚷惊醒。
柳玉鸾皱眉看了看外边,又敛目:“没什么。”
“……”就没什么好问的了,两人一时脉脉,竟都无话可说。世子爷还是昏昏欲睡,没多久外边零星的喊叫也被捂住了,寂静就更助长了他的困意,慢慢的第三回眯起眼。
这天注定不是个睡回笼觉的好日子,没等他睡着,门外嘈杂又起,这回侍卫们也再拦不住,檀郎到了。
檀郎是在绾儿和捂他嘴的两个人拉扯时到的,远远的就见到那孩子耍泼,侍卫仆人推挤成一团,推的推搡的搡,好好的一个纤弱美少年,被弄得灰头土脸张牙舞爪,真也无情。檀郎脚下更快了几步,跟着他的管事上前发话:“这是怎么闹的呢?”就让他们各自松开手,说太不成样子。
有檀郎压阵,这话分量自然吃重,那一群人很快散开,分别站着,都有些狼狈。尤其是绾儿,他是整场纠纷的中心,更是衣发潦草,糟乱的一塌糊涂。檀郎看看他,挥手:“你先回去吧。”又说:“好歹也穿上鞋再出门,这样冷的天。”
绾儿来的太急,浑然忘了还赤着脚,他许久以来已被养成身娇肉贵的,踩在雪地里很快就把十趾冻得青灰。他自己却毫不觉得,等到檀郎提起才觉得冷的钻心,可又不甘就这么回去,踟踟蹰蹰,引来檀郎叹气。
“既然我来了,要是有什么,我不比你顶事儿?倘若我再做不到,哪怕你闹翻天呢?难道就有用了?”这话是实话,虽不怎么顺耳,因为是檀郎说的,绾儿按着脾气听进去,跺跺脚,不甘愿的回去了。檀郎的话他是听的,半师之谊,在他心里竟然甚重,哪怕只是教的极浅显几个字几句诗。
这小孩儿还不算无可救药。檀郎满意的点点头,慈祥的浅笑险些又挂上唇边,幸而他想起还有更要紧的那件事,才收起他含饴弄孙般的可亲,换上恰合时宜的一副后爹脸,转向重重看守的人,语气一冷,轻喝道:“让路。”
一时没人敢再拦,由着他跨过门槛,步履着风的长驱直入,白底织红花的宽袍广袖像一朵霞云似的一路隐没在雕栏折檐门格后。
守门的侍女急忙忙的跪到帘外回报:“檀郎来了。”话音未落檀郎就快过她,轻巧的经过她身侧挥开几层纱帘。
世子爷顺着动静睁眼抬头,惺忪的看这边,懵然不语。柳玉鸾跪在一旁,低头替他捏肩,头也没抬,笑的似有似无,那姿态端的乖顺柔媚,十足一个祸水样。檀郎见状一默,恨不能当场背过气去。
他不说话,世子爷只好自己问:“这是怎么啦?”不好再懒下去,就让柳玉鸾拉他起来,虽然全身不得劲,忍一忍就过去了,他的娇贵和柳公子的不一样,那是个闲来怡情的情调,檀郎一副有正事的样子找过来,他就不好再作了。
檀郎脸色不太好,没有看他,却盯着柳玉鸾:“殿下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殿下呢,管事派人来说您要遣散园内众人了,他不敢跟着那群当兵的蛮干,托我来问一问,这事儿您知道么?”
这话说得世子爷也是头一回听,他下床的动作一顿,看向柳玉鸾。后者眼都不眨:“我看你还睡着,索性我无事可做,就让他们先去办了。”
“派的我那些亲卫?”
“见昨夜收拾衣裳的时候掉出来的令箭还放在桌上,就借来用了用。”
世子爷:“……”先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还会这一手假传军令先斩后奏的把戏?
也不能全算假传。散尽群芳的话是他再三再四的亲口说过的,像这样的话以前也不知道说过多少了,床笫之间哄人欢喜,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只是没想到这会遇上柳玉鸾,居然大张旗鼓的要替他说话算话,实非柳某人作风也。
他疑心这可能是一个假的柳玉鸾。
他抬手去摸那张脸,看是不是能顺着鬓角扯下一张人皮面具来。檀郎似乎也这么想,伸着脖子期待的看过来,像等着看什么妖怪现形似的。柳玉鸾任他琢磨,手上的动作不停,掣着件外袍的衣袖,喊他:“抬手。”
世子爷抬手伸进去,又换另一只,他再替他拉好衣襟系上衣扣,摸摸索索的,总是觉着哪儿不对,又解开重系。世子爷在他脸上摸了半天,无果,只能丧气的承认这不是谁假冒,的的确确就是他抢回来的那个柳家小公子。他悻悻收回手,见柳玉鸾和他的衣扣过不去,拨开他:“让她们来吧,你哪里会伺候人穿衣。”他转身喊人,又见着眼巴巴一边杵着个檀郎,额角隐隐一跳,头疼起来,手一挥:“去,去,你也去,都外头歇着去,别都在这儿晃。”
那两个一块儿被赶出去,帘子一动,侍女们成列的端着东西进来,乍一看又是繁忙有序的一个清晨。
柳玉鸾倒是很自在,他当先出来的,檀郎紧随其后,两人都停在帘外,他也仍旧面不改色,还向檀郎提议:“约摸要些时候才好,闲来无事,我那儿有一本传记,很有意思,你要去看看么?”
檀郎也沉得住气,仿佛他只是闲余过来串门,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挽袖往腰后一背手,点头一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