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鸾的小书房檀郎还是头一次来,踱着步子打量,饶有兴致。
建园子那年他监工,是知道的,这个院子,因为地方清静,隔壁又是园里最富丽堂皇的一个地方,原本就是做书屋的格局来建的,世子爷不爱看书,杂乱的寻一堆书藏在这儿,当初就是为柳玉鸾来游玩小住预备着。只是后来没用上,就荒着了。
柳玉鸾去案上翻那本传记给他,檀郎失笑,没有接,在他对面坐下来。他总不至于是真来借书看的。柳玉鸾也不以为意,略微往后靠了靠,自己拿另一本翻阅,就把檀郎晾着了。
“你成天就干些这个?真是好命。”檀郎自己拿他桌上的一页字看,是抄的一篇游记,一看就是练字呢,他没心情夸,就放下,在一旁看到一个核桃,顺手拿过来,笑:“这是个什么宝贝?”
并不是什么宝贝,恰相反,就是颗再寻常不过的干果儿,是那天世子爷顺手从品红那边的果盘里抓的没吃完。柳玉鸾看见随便拿着玩,就留在这儿了。
“要喜欢这些玩物,什么好的专门寻不来,也不嫌它硌手。”檀郎也认出来这并不是什么把件儿,拿在手里掂了掂,扔回去,骨碌一阵响。
柳玉鸾还是不为所动,那核桃滚去他眼前,他就捡起来敲开,一边还闲适的看他的书,在剥核桃的间隙里腾出手翻书,一页又一页,终于翻得檀郎觉着没劲儿,探身一把给他把书扣到桌上。他才随着这一反手抬眼看过去:“你再不问,他就出来了。”
“那又怎么样?咱们殿下已经被你勾的魂也掉了,我问不问,也没什么两样。”
“差矣,旁人不好说,是你来了,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肯听的。你可是他们眼里的当家主母。”
“就凭我是那些人口中山南相思馆的正房?你也信?真是正室,能养到别院里来?”
“有何不可,但凡你是个姑娘家,八抬大轿娶进王府也够了。”
“然后等着你登堂入室鸠占鹊巢当个红颜老死下堂妻?”
这样的拌嘴没趣,柳玉鸾笑笑,不说话了。他确实打算鸠占鹊巢。既然说了是散尽众人,总不能就独留下檀郎一个。哪怕他们算的上要好,那也不成,再也没有要好得娶妻都是同一个的道理。
檀郎也不再步步紧逼,两人对视一会儿,都看不透对方眼里的思绪,他收回手来,又窝到椅子里去。
世子爷收拾停当出来时,他的两位爱宠们在书房,一人手里拿着一卷书,都看得聚精会神,仿佛外面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个比一个的平心静气与世无争。他酝酿了满肚子拉架的话没用武之地,有些讪讪,摸摸鼻子,探究他们两人,斟酌一忽儿,结果还是别别扭扭的去惹檀郎,顺道阴阳怪气的揶揄柳玉鸾:“干嘛学人家装是个冰块呢,不是兴师问罪吗?我来了,你尽管问吧。”说话间他心虚的看柳玉鸾,对方抬了抬眼,事不关己,又缓缓翻一页书。
他也让只管问,这话说的和柳玉鸾一个腔调,檀郎气结,把书一扔,好大的火气。“是我无理取闹才来问的么?是我挑起来这一堆事的么?我才是相思馆的主子么?”对着世子爷,脸上就写满怒其不争。
先前指天咒地是怎么说的?一转眼就被迷的三魂七魄都没了。要不是当着柳玉鸾在这儿,他就不客气的揪着洛花卿的衣领骂他,看看他是不是还记得当年差点死在姓柳的手里。
自知理亏,世子爷缩了缩脖子看向柳玉鸾,企图打个商量:“要不然……”
“殿下真是负心薄幸。”柳玉鸾抬头,一张冷脸色把他的讨价还价噎回去:“昨夜在床上时可不是这样的,您说好从今往后只爱我一个,原来是骗人的。”他放下书:“既然这样,也不用留着我了。”这就是装模作样了。他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处处都反常,刻意来黏人的劲头十分的让人有些消受不起。
“哎!”世子爷两头不落好,被这两个心肝皮球似的踢来踢去,偏偏他一个都舍不得发作。他一向在万花丛里左右逢源,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又身上不太舒服,心里更平添怒气,于是他也气呼呼的在一边坐下,迁怒旁人:“散了就散了,没事养那么多祖宗在家干什么!没一天的清净日子不说,还费力不讨好,不如散了!”
这样一说,把那两个都唬住了。
世子爷在外头行事跋扈,回到相思馆里,却很少对他们甩脸色,尤其是檀郎,他约摸已有六七年不曾见过世子爷翻脸了。三个人各有心思的僵在当场,居然是柳玉鸾先开了口,说:“你拿话挤兑他干什么?”他把人惹怒了,现下又温温的用软话去哄:“这可是檀郎呀,你最喜欢的。”
“那好,就不说他,咱们说一说,你还要怎样。”世子爷终于不耐烦:“说要赶出去的是你,这会儿做好人的又是你。你到底是要怎样呢?”他心里有句极恶毒的话,并没有骂出口来。依柳家那死扛着牌坊过活的家教,世子爷要是那拿这话去刺,他柳玉鸾下一秒就能横眉冷眼的把他扫地出门。他们好容易昨晚才缓过些交情来的,为了一时口舌之快,犯不上。
他虽然不说,檀郎还是能听出弦外之音来,他应景的冷笑了一声,附和没出口的那句话:“可不是么。”也不乐意去看柳玉鸾,径直站起来,理一理衣袖,凉凉的嘲讽:“我就知道没我说话的余地了,王爷都管不着您,何况我。”他抖一抖袖子:“等着看吧,总有人管得着。”
他就要出去。世子爷也不管他,一门心思的和柳玉鸾置气,大有拿不出个过得去的道理来就军法处置的意思。
知道这件事上园子里的管事们不济事,就派给亲卫们去做,擅动军令,柳公子胆子不小,可这一下把分寸掐的极准,直奔主题,等到世子爷回神,事情早就在他算计之中、预期之内,妥妥当当的快要到了尾声。至于他自作主张替世子爷下令的事,看样子想必还有一套环环相扣的说辞等着被盘问,好一个干净利落。“你家里不让你同兄长一块儿入朝,真是可惜了。”世子爷说。
从檀郎出去,一直学着绾儿那样装腔作势的柳玉鸾就好好的端坐起来,一摆手请世子爷与他对坐:“家父何尝不想,可他也得认同我母亲有句话说的很对。”
“什么话。”世子爷衣摆一撩坐下来,等他花言巧语。
“前有气死的公瑾,后有累死的孔明,可见真的聪明人,是不会选这样一条路的,这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是什么话。”世子爷笑骂,可细细一品,他又了然。他曾见识过这位柳夫人一手教养出来的柳家大小姐是怎样的品格,由此可见其大智一斑,他语气也为之一软:“她不愿意你殚精竭虑去为人做嫁,宁可让你平庸一生,这也是她一片爱子之心。”
柳玉鸾却有些失神,随口附和一声“是啊。”忽然的有些怅然。他的母亲盼望他逍遥一生,他最终却辜负了这满腔的慈爱。这样想,说话间便多了些失落:“她要是见到你,说不定会喜欢的很。”这是有据可依的,当年柳家上上下下一致的鄙薄里,就唯有和她心性最像的柳家大小姐对这位小世子青眼相看。
但这话世子爷听了都不信,他大笑:“她要是见到我把她的宝贝儿子掳过来宠物似的藏在园子里,想必恨得咬牙,不让人把我打死,已经算是好生之德了。”
“怎么会。”柳玉鸾轻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这世上有人因为我,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愿意和兄弟反目,愿意和主君离心,更愿意散尽千金为我替家族奔走。”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慌张与迷茫,仿佛忙不迭的就要闪躲回避,他继续说下去,揭出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真心,让他无处可逃:“有人这样爱我,她为我高兴尚且不及,为什么要恨你。”
世子爷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的暴露在对方洞悉一切的目光底下,先前所有的惺惺作态自欺欺人全都无所遁形。这远比一觉醒来回忆起昨夜的春风一度更让他难堪百倍。
他一直不肯承认,然而这就是事实,他阅尽芳华,自命风流,可许久以来对于柳玉鸾的爱恨却一直都横亘在他的心底。只有这一个,注定不能像朝开暮落的那些尘缘那样转瞬即逝。
他从来不曾对他忘情。
尽管他在这里狠狠的跌倒过,伤过心,赌咒发誓要报复,要把他踩进尘埃。但只要柳玉鸾向他笑一笑说说话,他的心就跟着那一颦一笑去喜怒,像不是他自己的了。他也为此生气,勃然大怒的和自己反复较过劲,然而,全没用。
全没有用……无力的挫败要把人逼疯。洛花卿僵硬着,呼吸里有些发颤,手掌握成拳,渐渐的用力。
越不敢再爱,就越心跳。他管不住它,就只能置之不理,假装看不见。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却让柳玉鸾窥见它。
至此,世子爷在和他自己的这场拉锯里,已经是一败涂地。他那样自负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坦然的接受眼前这样狼狈的失败。他脸色阴沉,猛然站起,转身就要逃离,是柳玉鸾追着他起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洛花卿一挣之下没能甩脱他,站住,回头冷眼看过来。再也无暇矫饰,他眼神里俨然一道壁垒,戒备森严。
那手腕子是细细的一圈,拿在掌心时恰到好处。柳玉鸾肯定,世子爷确实是日复一日的消瘦了,他比当日出征前他们话别,更要瘦了一圈。他是丰神俊朗的王孙公子,这世上本该没有什么值得他憔悴的事。
除了柳玉鸾。
这让柳玉鸾心里既温暖又酸涩。他扣着那只手不放,缓缓的一根根他把捏紧的手指掰开。掌心掐出极深的几个指甲印,被捉到唇边去,柔柔的吹气,像是哄一个摔痛了的孩子,满是爱怜:“你掐得这样重,难道不会疼吗?”柳玉鸾把企图挣脱的手腕抓的更紧:“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总没有人能替你去疼。”他在掌心的掐痕上轻轻一吻,就看见洛花卿睁大了眼,张嘴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柳玉鸾当做没瞧见他的抗拒,他确实是预备了一环套一环的说辞——并不是世子爷所猜的那一套。
“你出去的这些天,我常常在想你,想我和你。”他所说的那个想,大约不是想念,而是思索。他到底也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你不说呢?你要是打一开始好好的和我说,你喜欢我,我起先即使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也一定不会那样凶巴巴的对你。”没人能狠得下心去伤害一个真情切意的爱慕者,哪怕是柳公子,也至多止于冷漠了。
这一问,洛花卿哑口无言。他该怎样说出,他心里先入为主的认定了那个差点儿害死他的柳家小公子,认定他们之间势不两立,再没回寰的余地。
他是忌惮着柳玉鸾的。他太骄傲,纵然心里有多少喜欢,他也不肯再回头。
可是为什么要忌惮呢?世子爷脑海中灵光闪过。他想,他也许是错了,他和檀郎,他们似乎都犯了同样一个错。直到此刻,世子爷才从柳玉鸾的疑问里明白的意识到,他们忽略了多重要的一件事。
他忘了。
他不记过去得惨痛的决裂。在他看来,世子殿下,虽然任性跋扈不择手段,却也不算毫无可取,即使滥情,却对他无微不至,他在陛下肃清异己时充当一把刀剑,可随后他也尽力替柳家铺出一条退路。
那些足以把一颗铁石心肠都泡软的情意,都是他一件一件亲身感受过的。这样的一个柳玉鸾,有什么可忌惮的呢?他认识的洛花卿,不是各为其主的敌营棋子,而是雪中送炭的刁蛮纨绔。他不知道两人的恩恩怨怨,也不会嘲笑洛花卿无法自拔的迷恋。他甚至轻易就说出:“你要是早些说了,没了那些误解,或许我就早些发觉,你其实是很好的。”
这近乎是句情话。来的猝不及防,咄咄逼人,是在意料之外。
洛花卿像是从什么险境里脱困,重重的喘一口气,如同一尾挣扎的鱼终于落归水里,全身都松懈下来。松下这口气后他才觉得出了一身大汗,有些迷惘的看着柳玉鸾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顺势往边上一歪,又摔回座椅,疲倦得像是刚从战场上退下来。
这回柳玉鸾没再拉着他不放。他低头看着洛花卿抬手撑住额头,顺便也捂住了双眼。他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是累极小憩,无论是哪一种,柳玉鸾都没再去打扰他,只是在一边坐下来,静静的等着。他得给洛花卿一点儿时间,让他好好想一想。
心头的执念与枕边的红颜,确实是难以取舍,可他知道,世子爷聪明,很快他就能想清楚,执念眼看唾手可得,红颜却早已经没了新鲜劲儿。他知道该选什么才叫划算。
柳玉鸾所要做的就是等。等他想通透了睁开眼,就会挥手把他的莺莺燕燕们都抛在过去,眉梢一挑,还是那个风月里滚过来的折花人:“要实在容不下,那就这么着吧。就让他们都走,我要你。”
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