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红光如丹。山顶凹谷积雪斑驳,平原郊野冰雪消融。正是河开川泽,大地一片喧嚣。
站在高高的山头,俯瞰宽广的硖石泽,仍有波光浩渺、一望无际之叹。只见两条来自上游谷水水系的广川,如长龙蜿蜒飞逝,汩汩汇入大泽,颇有大川归海之势。大泽的北端,隐隐可见几条水渠延伸过了草滩,然后奔向渺茫辽远的戈壁、大漠。
邵璟远离众人,独立山巅,久久凝视于那莽苍之外,茫茫九派的硖石泽,直到天色黯淡,才向不远处的孟良招招手,说该下山了。
彼时孟良正与郭霁站在一处,向她指点某处风景如何,如何游赏方可尽兴,而另一处又如何,作何用途等语。
见邵璟招呼,便回头笑着呼应道:“郭娘子想知道那边河渠中的堰是做什么用的,使君且稍待。”
只见孟良一面比划,一面不厌其烦地为郭霁详细道来,男子意气风发,女子静静伫立,神色柔婉沉醉,听得专注。二人俱是容貌体态俱佳的少年,远远望去,宛然如画。邵璟瞻顾此情,面上不觉浮上凝思之色。
不过片刻之间,暮色又深重了几分,山间夜气漂浮,烟霭摇荡。孟良住了口,目光从面前景观回到郭霁脸上,观其面色以辨她听懂了几分。郭霁却一派沉静,似若沉思,也不知听得懂听不懂,许久方将面孔转向孟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二人才向邵璟这边走来。
“阿兄等得急了吧。”
郭霁怕邵璟等得不耐烦,急跑了几步。然天光暗淡,视线不明,不妨脚下石子松动,顿时腿脚一软,身子一栽,就要跌下去。孟良是个眼疾手快的,就在旁一把扶住了她。
孟良原是紧急之时以手相援,便想着如今又不是在雍都,她也不再是郭氏贵女——就算是,其实也没什么——先贤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然而若遇险急,相援以手却是可以“从权”的。他一面动手拉着郭霁,一面闪过这些念头,可心底却莫名的一慌,待郭霁堪堪站稳了身子,便赶忙缩了手,不由自主便向邵璟这边看去。
可是隔着灰茫茫的夜色,只见邵璟负手立于晚风中,除了风吹满袖外,整个人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却是什么也看不清。
倒是郭霁尚未全然站稳,乍然失了助力,摇晃了一下,方才得以立足。她不知孟良所想,只道他是因男女之别,于是面有羞涩,垂首道谢。
一行人这便下山去,转过山路,郭霁影影绰绰瞧见远山上的孤立着的一个破落坍圮的城垛子,道:“之前上山时便见北面的山峰上有些个像城墙垛子,却又是独立的,那是什么?”
孟良瞧了瞧邵璟,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才道:“那是烽燧。”
郭霁便驻足,借着火把之光远眺,却哪里看得清楚,便道:“那就是点燃狼烟传递消息的烽燧吗?为何只见烽燧不见长城呢?”
孟良见邵璟走得快,已然带着随从走在了前面,便向郭霁简略说道:“长城要在更往北一些,沿着连城古道一路都是。若明日有了闲暇,我带你往前多走几步,不出半个时辰便可见连绵长城。如今你见到的,乃是旧长城的遗留烽燧,长城早已坍圮无迹,烽燧也已经弃用了。”
郭霁便点点头,又道:“我从前与兄弟们一起读前代史书,曾读到幽王为博美人褒姒一笑而戏燃烽火之事,想必当年幽王点燃烽火便是于这样的烽燧之上吧。”
孟良听了,却笑道:“郭娘子爱读史书?”
“也不是爱读。”郭霁顿了一顿,道:“只是父亲并叔父们硬逼着读的,说是女子虽不涉时世,却可粗通故典,将来不至遇事一无所知。当初只觉言语无趣,偶然读到这样的趣事,便记在了心里。彼时茫然无知,听家中兄弟皆说此乃千古君主之所戒,也就深以为然。如今想来,却觉此事可疑。”
孟良心中一动,问:“如何可疑?”
郭霁却不答反问:“我今日见了这烽燧,倒有一问。”
“何问?”
“这烽燧是孤立山上燃起而传递千百里之外呢,还是一个一个传递出去的呢?”
孟良笑道:“就算狼烟滚滚,也不可能传至千里之外,那自然是近则五里、远则十里便设烽燧,若遇敌情,依次燃起烽火,层层传递。”
“哦,那我便明白了。”郭霁笑着略一沉吟,道:“我从史书中查阅,周之天下,共分‘五服’,即便是被称为‘甸服’的最为核心的王畿也有千里之广,而诸侯所拱卫的‘侯服’‘宾服’更在五百里或千里之外,甚或实际上要更远。而路有平坦崎岖、山川与平原之别。既如此传递,也不知多久才能为诸侯所知,更何况便是幽王与褒姒为了一个谑笑肯耐心等,诸侯们也不会同时到达。那后来的尚未到,而先来的已离去,甚或有的在半路上听到消息,恐怕便未至而归了,如何‘诸侯悉至’而一场空?又如何令褒姒一笑?”
“解得切啊!”孟良不觉击掌而叹,道:“我从前与兄弟们跟从父亲读书,也曾有此一问,谁知被父亲听到,好一顿训斥,说我是‘歪理邪说’,今日听你一言,方知世间并非独我有此疑惑!”
郭霁见他欢欣鼓舞,大有‘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样子,便抿嘴笑道:“可见‘尽信书,不如无书’。”
孟良赞罢,又叹息道:“郭家到底是家学深厚,连女子也同男子一样受教。我家中并亲朋家的女子,大多不读经史,只略通‘女戒书’‘列女传’之类的,记得古来几个有名贤德的女子罢了。有出类拨萃的才粗通史书,谁若是能偶或就经史中提出一点见解,父兄便居为奇货,四处宣扬,誓要世上高门皆知,好为此女配个贵婿才罢。可是我入京数年,从不曾听闻你家如何宣扬自家女子如何。这便是真正的世家与所谓地方豪强的区别啊。”
郭霁面对孟良的赞不绝口,既不欣幸,也并不赧然,只是想起父兄在日的情景,难免黯然神伤,然天色已暗,也无人见她神色变化。她不愿再提此事,便瞧了瞧邵璟,有些疑惑。
“你们刺史,今日为何格外沉默?”
孟良听罢,也不禁向前看去,道:“想是费心水渠开通之事吧。如今开春播种在即,自此北至连城皆要修筑地下水渠。日前听石玄传来的讯息,说是有一段不好挖掘,正想办法呢。”
郭霁亦显神色凝重,望着邵璟的背影道:“他如今看着强悍,然我有时在府中遇到,见他背人处也常常显得十分疲惫。想他出身何等显贵,从小众星捧月,万千宠爱。别说他父母,就是天子、太后,也常常抚爱异常。他当初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天子面前,别人不敢说的他敢,别人不敢做的他也敢,偏偏天子爱重他异于常人。就连养在宫中的韩侯,虽则亲近上不差什么,重用上也不可同日而语。如今却也不是当初模样了。”
郭霁心中所想的自然是邵璟自从其妻卫氏明面上早逝,实则被故东宫占为外室后,其为人便不同往日。而孟良所想却是别的事。
孟良默然许久,道:“这些天子亲幸之人的事,我本无由得知。然有时同梁武背地里说起,他倒是颇有见解。”
郭霁听到“梁武”二字,心中如遭重击,然眼见着孟良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少不得硬撑着笑道:“他有何见解?”
“他说韩侯征战沙场只怕不如邵元璨,而权术谋略二人旗鼓相当。而若论暗中筹划、出手狠辣,韩令德想来更在邵元璨之上。正是因为这个,天子当初才不乐用韩侯,生怕他与悖逆庶人两败俱伤。天子掌天下神器,于公于私,都不希望如此。”
郭霁听罢,不由沉思,到底天子有识人之能,韩懿此前从未用事,可是因从小长在天子身边,那自是看得透透的。
同时再一次想到梁武从前便时时显露出来的重重矛盾——他一方面见解深刻,常常一语中的,一方面却纨绔不羁,自动疏离权力之外。郭霁知道,无论是对邵璟和韩懿的评价,还是对天子的两厢权衡,梁武的解释,作为一个尚未加冠的少年,可谓是眼光毒辣。
天子当然知道,若用韩懿,以其人之能自然不会安分,那么与故东宫外祖家有血海深仇的他,就算只是为了自保,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不用韩懿,那么他就没有“用武之地”,于东宫没有妨害,东宫自然少了树敌,而韩懿也就没那么招东宫的恨。这无疑是保全二人,更进一步安稳朝廷的最好抉择。
可惜世事难料,即便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也总有难以掌控的世势与人心。
“如今悖逆庶人已去,韩侯立时便得了信重。忽然就得了北军中候的职位,品秩虽低,却代天子巡北军五校,就连公孙汲见了他,面上都得客客气气的。这次来凉州为天子明察暗访,何等重大,都派了他来。”
听了孟良的话,郭霁心中顿时明白,原来天子派来使者,是为访查凉州实情,好确定凉州振兴之事。其实这也是权力场上的常情,天子那么信任邵璟,却也不能只信任他一个人。
她忽然就想起那年在宫门口等待邵璟时,淋漓春雨中,他脸上的鞭痕。
如今三年光阴已过,那条鞭痕早已愈合,却在邵璟的脸上留下了永久的痕迹。虽然这痕迹,若是不细察的话,几乎漫灭不可见了。
“韩侯是个能干的,自然能办好天子的差事。就是赵忠画蛇添足了些。”郭霁想要移开那些能令她回想往事的沉重话题,便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道。
孟良却看着她沉吟半日,方下了决心道:“赵家如今权势熏天,甚至于赵贵人有封后之议。同为外戚功劳却远在赵家之上的梁家,如今也不得不退避三舍。逼得梁贵人不得已而向天子奏请,将城阳王养在赵贵人名下。”
其实赵贵人的“封后”之议,郭霁曾经听邵璟说起过。只是当初听的时候,心思都在梁武身上,不曾有过多的感触。如今再闻此事,心中却如有芒刺。她倒不是想着为自己未来谋划,而是担忧赵家若真得了势,那么郭氏剩下的老弱妇孺只怕将来凶多吉少。
她顾不得许多,不禁冲口而出:“天子准奏了吗?”
“你放心,并未准奏。”孟良知道她担心什么,赶忙地澄清了,然而说罢这些,却又欲言又止,终至于完全闭口不言。
郭霁知道还有别的事,却不方便与她说。孟良从前在京中虽说是个八面玲珑的,在渭北学宫时便将同窗的情况打探得清清楚楚。然而自到了凉州,这等级别的信息,却只可能来自于邵璟。
一则孟良不愿不相干的人与闻此事,二则邵璟也不愿她知道。
她自然知道邵璟的良苦用心,只好领情,也不再打听。此时见邵璟走得远了,便要赶上前去。正巧朱氏兄弟中的老大受邵璟差遣,带了两个随从前来接应他二人。
“孟参军、郭娘子且快一些,夜路难行,须得赶快回城。且石先生已经回城,与城中将士燃了篝火,说是打了野味来,要请刺史并二位同享同乐。”
二人听罢,不再耽搁,便赶上邵璟,一同回到了硖石城。
入了城,果见石玄早就命人清了杂草,腾出空地。点燃篝火,备好温酒,洗剥了野味相待。
石玄仍是那个诚挚烂漫的不羁书生,见邵璟等人归来,便兴高采烈地迎上来厮见。
邵璟见了他的样子,先就来了一句:“见元若先生如此兴致,只怕是水渠之事已有解了!”
石玄是个不藏私的,又是个性情中人,浑然忘了引众人入座,当即拿出“渠泽图”便向邵璟指点比划起来,说从此处到彼处有大片巨石,若要绕去的话当如何,若是不饶的话又当如何。
“渠泽图”也算是军政密事,不相干的人便都不上前,就连孙邑都知趣地向后退去。然孟良却是负责渠泽修筑的主事官,并不回避,便主动打起灯烛,为二人照明。
邵璟就着火光察看那图,半日方道:“巨石所在地太大,绕的话,工程便要延长数月到一年不等,且折弯太大,便到了不毛之地去了,不利我们事先已分与军士、农人的田亩。不到万不得已不用此法。可是若不绕开的话,又当如何开凿顽石?”
石玄便指着地图道:“便在旁边高处先挖一方湖泽,将水引入其中,中间以临时修筑的土堰隔开,空出这些巨石之地。待巨石晒干,在附近山上伐木为柴,堆积石上燃起大火。巨石烧热,再掘开土堰,湖泽经多日积蓄,又从高处就低,奔涌而出,其势不可挡,凉水煞时浇在炽热的巨石上,必然会炸开巨石。再经清理,便可形成天然水道。如此不但解决了巨石挡道,还可节省人力,减数月工期。”
此言一出,邵璟脸上的忧色顿时烟消云散,不禁畅快大笑,道:“好个石元若!真乃天选英才!上天垂幸,天可怜见!我邵璟何德何能,能结识先生。”
二人说罢把臂而行,当下入席,也不管别人,自顾自对饮起来。
好在孟良是个能周全事的,便招呼郭霁并两名陪酒的偏将入席,又亲自去慰劳轮值戍卫并叮嘱守卫事宜,此后又叫来邵璟身边的亲信随从前去安排余下的将士到外围去饮酒就食。如此一番,方归席陪侍。
彼时邵璟已经与石玄以箸敲着酒爵碗盏,放声作歌,而两名偏将也是知趣的,便围着篝火拔剑起舞助兴。
更有将士见了主帅高兴,轮流前来敬酒,亦有会弹奏的军士自行前来吹笛击筑。就连郭霁都备受感染,毫无倦意,逸兴勃发地瞧着此情此景。
自然她也并不能置身于外,先是石玄来至她的席前敬酒,既叙故识之谊,又述他乡之晤。其间军士添食续酒,亦少得了她的。更有些胆子大的年轻将领,虽不认得她,却见她是跟着邵璟及孟良来的,便也有上前借着敬酒暗暗打听她的身份的,郭霁便含糊其辞。
更有个跛了脚唤作阿丁的军士上前来叙旧,原来那是郭霁在屯田营时的旧识。
“多谢郭娘子相荐之情,我自此得了秦参军另眼相看。因在剿匪时略有些功劳,如今已经做到什长,也算是正经的胥吏了。这都是郭娘子的提携之功,阿丁无以为报!”
郭霁先是笑容满面地道贺,又自谦道:“到底是你得用有为,我听秦参军说起过丁什长已被选为斥候,不但作战勇猛,且熟知地情人俗,为人机敏有智,乃最难得的斥候之最。”
阿丁仍是再三道谢,方告辞而去,又道:“因我曾在屯田营做了几年庖厨,今日这些野味多是我的手艺,娘子且尝尝,便是赏脸了。”
郭霁虽蒙邵璟庇护,却没忘了自己身在奴籍,公众之间更是格外留意,当即躬身送别。
随后石玄借着酒兴,便向众人演示他近来研发的“臂弩”“千钧弩”并最新的守城器械。因器械不便拿来现场,便约好明日请邵璟、孟良等前往查验。如今只拿了图纸出来,先就解说用法、威力等事。
郭霁虽坐的不算近,看不到图纸,却听得入神。又见那“臂弩”可以与马上攒射,与弓箭相比,气量、连射功效自不必说,且大大改进了射击速度慢、机身重不便携带等漏洞。而千钧弩则需二人合作方可发出,改进了准星、机扩并形制,不但可以连射,其射程、力量、准头远超寻常弩。
军士们看得起兴,都高呼万岁,遂作歌起舞,弹奏吹击,饮酒食肉,此起彼伏。一时热闹喧天,直到二更天方散。
石玄早就醉的不省人事,被人抬了回去。孟良又去善后,别的将士也都忙着各处安排休息、守卫等事。
郭霁见众人皆散,便也辞去,早有孟良安排的人要导引她去房舍休息,却不妨被邵璟招手叫住。
“阿兕,过来!”
郭霁便快步趋行到了邵璟面前,道:“阿兄唤我何事?”
邵璟却并不同她说什么事,只径直带她往住处行去。郭霁起初心中疑惑,后来便猜是他不放心别的男子为她引路,这才略安了心。二人一路无话,直到了一所小小土胚房前。
“此城仓促修筑,本为防戍,因此屋舍简陋,你且先凑合着吧。”
“阿兄征戍在外时,起居无暇,营地比这还要简陋,我能叨阿兄的光,行游广识,已是心满意足,房舍如何,有何面目挑拣?”
邵璟却哼笑两声,道:“罢了,你如今不是从前。没有我也有人为你指点道途,虚应的话就不必说了。”
郭霁原本也饮得微醺,听邵璟这话不似从前融洽宽和,不禁一个激灵,清醒异常,道:“阿兄何得此言?是谁在阿兄面前乱说什么了吗?阿兄此言,令妾难以承受。”
邵璟却又沉默了,见郭霁满眼惊疑,不似适才言辞带刺,可是语气犹然严厉,道:“阿兕,如今你父兄俱殁,家中长辈兄弟辈在世的也相隔万里。我便算是你兄长了,你的终身大事,我自会为你谋划。你若有什么心事,也只管如实相告。若是瞒着,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郭霁这一惊非同小可,然她到底沉着,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定了定神,方肺腑陈言道:“阿兄于我恩同再造,若为我做主,我不敢不从。可是阿兄何以谓我有心事隐瞒?”
邵璟见她语气从容无惧,似乎光明磊落,语气也缓了下来,道:“你今岁也有十九了,若非因家中变故,早该婚配适人。我之所以不为你主张,只因如今为你婚配,实不相宜。你不过暂时落魄,我早为你打算好了,绝不令你久处此境。到那时,你的境遇要好许多。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
“兄长这是何意?”郭霁到底急了:“我何时要嫁人的?是我行事不妥,令阿兄起疑了吗?那么阿兄直言相告,我此后定然一言一行皆遵照阿兄所言!”
邵璟见她言语激切,不似作伪,便沉吟道:“你与孟参军……”
郭霁至此方明白邵璟的疑心来自何处,登时放下心来,擦了擦额上的汗,转惊为笑道:“阿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自己行为有失检点呢。原来阿兄是为这啊——令阿兄起疑是我的疏忽,可是我与孟参军确是君子之交,绝无私情。”
邵璟见此,倒有些不似先前笃定了,回想一番,又道:“其实孟参军人品德能俱佳,配你也尽够了。只是如今不合适,你也别急着推拒,等我以后为你谋划。”
郭霁却黯然垂首,许久方道:“阿兄,孟参军很好。可是……如今……我无心于此。”
邵璟忽想起她大约心中还是无法忘怀梁武,便也转觉怜惜,默然良久,道:“之前韩侯找到我,说让我将两封书信转交于你。”
“韩侯?”郭霁又是一惊,暂忘了前面事,“他怎么会找到你……”
邵璟却从她这话中听出了实情,便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此前已经见过韩侯了?”
“没有。”郭霁本能地否认后,却忽然瞥见邵璟似笑非笑的眼神,自觉瞒不住了,只好说道:“我是见过他,可是没想到他能认出我来。更没想到他能查出我受你庇护。”
邵璟只觉啼笑皆非,道:“你是不是以为韩侯年纪小,是个吃素的?你们两个……可真是自以为是!”
郭霁没了底气,低声为自己辩解道:“我从前在京中与他从无交集。”
邵璟被她气得笑了,道:“人家韩侯来了,酒还没饮,就说从前在悖逆庶人谋逆的那个中秋夜,曾经有个年少女子在宴上因一件事被人所拒,面对太后不卑不亢,慷慨陈词,实在令人敬佩。如今这个女子流落边郡,京中却有人还惦记着她。央他带来书信,以表存问。日前他曾见到此女,奈何匆匆一面,未能达成使命。如今他要归京,便想请我帮忙打探此女,转交书信。”
郭霁听罢,再没了言语。只是想,原来你所认定的事或许并非事实,你所看到的也并非全貌。她以为韩懿不认得他,可是人家却历历在目。
只是,大概邵璟之所以如此堂而皇之地转述当日宴上她慷慨陈词的事,也是因为他并不知道,那时拒绝她的就是他的母亲,而拒绝的事,却是太后有意想要撮合的他与她的婚事。
想到这里,她心里便没那么难受了。反正聪睿如邵璟,也有无法窥见的真实,她又何必苛责自己呢。
“若是那个人的书信,阿兄就不必交给我了。”郭霁语气尽管平淡,却决绝,“我反正此生与他再无瓜葛。”
邵璟点点头,似若赞叹,道:“我知道,因此已经替你毁了其中一封。留下的这一封,是顾女傅的。”
郭霁听罢,百味杂陈。她固然不想再提梁武,也不想再见与他相关的人与事,可是当听到邵璟说已经将他的万里传书毁了时,却忍不住刺心肠回。
当然她更加想不到的,却是顾女傅还能想着她,于是便从邵璟手中接过封了函套的书信。
邵璟没有说谎,真的只有一封。郭霁怔怔地瞧了半日,便要与邵璟告别。
正当此时,忽一阵整齐划一的“呼呼”风声,如同悲怆的鹤鸣,如同起舞的火龙,刺穿夜空,划破寂静,当空而来。
热烈的狂欢,抑或是燃尽了欢乐之后的静谧,原来也不是这世间真相——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早已危机四伏。
邵璟仰面长空,侧耳倾听,忽然一阵号角声传来。值夜于城墙上的士卒已发现了危机,可是紧接着传来的哀嚎声、喧哗声都令他完全确定——
硖石城,被人夜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