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这边,石头领着狗刚走没多久,卖完菌子的夏初就背着空了大半的背篓走了进来。
人未到,声先至:“刘叔!”
那清脆利落的少年嗓音穿透力十足,在安静的后室里打盹的楚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初哥儿,来了。”正用小炉子熬制膏药的刘长青头也没抬,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嗯,给您带了点新鲜薄荷。”夏初应着,放下背篓。
刘长青点了点头:“好,正好下锅药能用上。”
夏初好奇地凑到炉子边:“刘叔,您现熬的这锅是什么膏药?”
“来,你闻闻看。”刘长青侧开身,把手里搅动膏药的长柄木棍递给夏初。
夏初接过那根沾满黑褐色药膏的棍子,凑近鼻子下方,用手轻轻扇着闻了闻气味:“嗯……里面有生川乌、生草乌……还有黄柏……”
刘长青摸着山羊胡,脸上露出笑意:“鼻子挺灵,都猜对了。说说看,这方子有什么用?”
“生川乌、生草乌都有祛风除湿、散寒止痛、活血化瘀的功效,”夏初双手抱胸,咬着下唇思索片刻,才继续道,“黄柏能清热燥湿、泻火解毒。这贴药……应该用于寒湿阻滞、跌打损伤引起的关节肿痛和瘀血肿胀?”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求证,但更多的是明朗的自信。
“对!”刘长青赞许地点头,感叹道,“初哥儿,你真是块学医的好料子啊!”
被夸奖了,夏初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我都是瞎蒙的。”他接过刘长青手里的木棍,自觉地帮忙搅拌起锅里咕嘟冒泡的药膏。
这时,一个带着笑意的中年女声从门口传来:“好料子也得遇到好裁缝,才能做出好衣裳呢!”
进来的是刘长青的婆娘赵惠。她与干瘦的刘长青恰恰相反,生得矮胖富态,脸颊圆润。
赵惠把提着的菜篮子往柜台上一放,就直奔夏初而来,亲热地拉起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初哥儿?”
夏初的笑容淡了些,只客气地应道:“婶子说得对。”声音也不复刚才和刘长青说话时的清亮。
面对赵惠突如其来的热情,他感到几分不自在。以往他来铺子,赵惠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
赵惠拉着夏初的胳膊不放,语重心长地说:“初哥儿啊,你看你天天往我家铺子里跑,跟着你刘叔学东西也辛苦。要不要婶子帮你劝劝他,干脆收你做徒弟算了?”
一旁正在切药的刘长青听了,立刻皱眉看过来:“你瞎说什么呢?”
赵惠横眉一竖,反驳道:“我怎么瞎说了?反正初哥儿想学,我看你也没少教,不就差个正经拜师礼吗?”
“胡闹!”刘长青指着夏初,又指指自己,“他是哥儿,我是男子!我收他做徒弟,传出去别人怎么说?再说了,哥儿又不能开堂坐诊,你简直是荒唐!”
这世道,哥儿和女子一样,极少有能出门正经学手艺的,就算是绣娘,技艺也多由家中女性长辈传授。让一个男子收未出嫁的哥儿为徒,确实容易惹人非议。
赵惠却无所谓地摆摆手:“哎呀,什么男子哥儿大防的!要是成了一家人,成了亲戚,外人还能有什么闲话可说?”她话里有话地暗示着。
夏初抿着嘴没接话,心里已经隐约猜到她的意图。
赵惠见他不吭声,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还有啊,哥儿虽说不能开堂坐诊,可要是成了亲,做了夫郎,帮自家看看铺子,抓抓药,那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吗?”
刘长青听得云里雾里,不耐烦道:“什么亲戚铺子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概猜到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的夏初,连忙开口:“婶子,您误会了。我跟着刘叔学点东西,只是想上山采药时能多认识几样草药,辨得清好坏,卖得上价钱,并没有要学医坐诊的打算。”
赵惠先是对着自己相公翻了个白眼,又转向夏初,脸上堆起笑容:“婶子的意思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找婆家的时候了。”
“你要给初哥儿说亲?”刘长青闻言又惊又怒,“那也该找他奶奶说去!你跟人孩子说什么?一把年纪了规矩都不懂了?”
说亲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须得先找长辈探口风,长辈首肯后,才由媒婆安排年轻人远远相看。若看对眼了,再正式上门提亲,行三书六礼。
私下不带媒婆相看,传出去就是“私相授受”,坏了名声。
赵惠嚷道:“他奶这不是没来吗?我就随口提一提,多大点事值得你跟我吼?”
“哼!岂有此理!”刘长青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去了后院洗手。
赵惠见他走了没人阻拦,便直接对夏初道:“初哥儿,婶子也不跟你绕弯子了,这里也没外人,我就直说了吧。我娘家有个侄子,比你大不了两岁,家里条件不错,在镇上还有个药铺子。你看你迟早也是要嫁人的,不如就嫁到我娘家去。往后你想学医,你刘叔在家里就能教你,药铺子也给你管着。虽说不能坐堂看诊,但给人配些常用药还是可以的。”
她说的侄子,夏初见过,就是早上那群混混里那个满脸痘坑的麻子脸,是小时候出水痘留下的。
那家确实有个药铺子,但因为麻子不务正业,铺子疏于打理,药材被虫蛀了也没人管,十天有八天都关着门。
而且麻子那人不仅长得磕碜,吃喝嫖赌更是样样沾边。夏初疯了才会嫁这种人。
见夏初沉默不语,赵惠继续道:“我也是看你懂点药理,将来好打理家里生意,才想着把你介绍给我娘家侄子的。不然他一个镇上有房有铺子的好儿郎,想要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说着又去拉夏初的胳膊,“初哥儿,你可不能辜负了婶子这番好意啊。”
夏初脸色沉了下来,只觉得赵惠这番“好意”无比恶心。不讲规矩直接找他,就是看他家里没男人撑腰,还看不起他,觉得他只配嫁给麻子那样的烂人。
但他还是强压着火气,看在刘大夫的面子上没有翻脸,只沉着声道:“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家里奶奶年纪大了,弟弟又还小,过日子离不得我帮衬,真丢不开手。”
赵惠见他拒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带着几分刻薄道:“初哥儿,不是婶子说你,你这条件真不能太挑拣!家里穷成这样,还能一辈子在家当老哥儿不成?”她神情夸张,上下打量着夏初,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你瞧瞧你自己,本来自身条件就不好,不趁着年轻赶紧找个人家,年纪大了谁还要你喔!”
刚洗完手出来的刘长青正好听到这句,厉声呵斥:“你这婆娘,说话怎么这么刻薄难听?”
赵惠梗着脖子反驳:“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当然不好听了!我非说他像天仙,那倒是好听了,有人信吗?”
这番当面的贬低和PUA,连内室听着的楚枫都听不下去了,他故意轻咳了一声,提高声音问道:“刘大夫,我这针扎的时间是不是差不多了?”
这一出声,夏初和赵惠才惊觉里面还有人,双双愣住了。
“嗐呀!一忙活就给忘了!”刘长青懊恼地拍了拍脑门,这才想起里面的病人,“诶诶,就来就来!”他愧疚地看了一眼夏初,匆匆进了内室。
夏初想起早上遇到的猎户,里面那人应该就是他了。
瞬间,一种巨大的难堪和愤怒涌上心头。自己被人当面贬低丢脸就算了,偏偏还被认识的人听见了!这事要是传回村里,胡家姑侄那些碎嘴婆娘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笑话他们家!
又气又委屈之下,夏初的脾气也上来了,他猛地将手里搅拌膏药的木棍往锅里一扔,“哐当”一声脆响,棍子砸在陶锅边沿。
旁边的赵惠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声音有点发虚:“你……你干什么?”
内室里正在取针的刘长青和楚枫动作一顿,对视了一眼,心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打起来吧?
夏初当然不会对赵惠动手,只是语气冰冷,带着从未有过的尖锐:“赵婶,你说得没错,我家里是穷。但再穷,我也是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吃饭,不像你那‘好’侄子,有房有铺子,还要去街上吃‘百家饭’,靠我们乡下人辛辛苦苦到镇上卖点东西的血汗钱养活!”
赵惠认识夏初好几年了,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印象里这孩子一直温顺讲理,何曾见过他这般锋芒毕露的样子?一时竟被镇住,忘了回嘴。
“我是长得不好看,那又怎么样?”夏初盯着赵惠,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我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绝不会嫁给你侄子!因为我看到癞蛤蟆就犯恶心!”说到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说完,他转身从背篓里拿出一包薄荷草药,“啪”地一声放在柜台上,背起背篓,对着里间扬声道:“对不起刘叔,我走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里面听得目瞪口呆的刘长青,磕磕巴巴地应道:“诶,诶……好,好……”
听完全程的楚枫,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实在没想到,在里正面前乖巧懂事、在刘大夫面前聪明好学的夏初,面对刻薄的刁难时,竟有如此言辞犀利、锋芒毕露的一面。不过……刚才那声音听着似乎有些颤抖,不会是哭了吧?
真是……勇敢又脆弱。
赵惠看着夏初走出门,才猛地反应过来,追到门口,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尖声骂道:“你个八辈子翻不了身的穷鬼!尖嘴猴腮的黑泥鳅!克父克母的丧门星!谁娶你谁倒八辈子血霉!呸!”
这刺耳的谩骂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少人停下脚步指指点点。
夏初听到背后传来的恶毒叫骂,脚步一顿。他真希望自己能再胆大一点,回头冲上去跟赵惠撕扯一番。可听着周围路人的议论,他又退缩了。他怕事情闹大了,被村里人看见……
夏初不怕镇上人议论,因为那些闲言碎语传不到家人耳朵里。但他怕村里人嚼舌根!要是村里人知道了,他奶和弟弟肯定会听说。
李老太和夏至本就觉得自己亏欠他,要是知道他在外面受这种气,还不得心疼死?
想到这儿,夏初真是后悔刚才没沉住气。跟赵惠吵什么呢?猎户知道就知道呗,反正猎户又不跟村里人走动,他当时怎么就脑子一热,跟赵氏吵起来了呢?
这下好了,以后刘氏医馆也去不成了。虽说刘长青没正式收他当徒弟,但只要他问,刘大夫从不藏私,这些年他确实在刘大夫这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夏初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憋闷和眼眶的酸涩,加快脚步,拐进了另一条街。
医馆里,赵惠见夏初走远还不解气,回到柜台,一把抓起夏初留下的那包薄荷草药,狠狠摔在地上,又用脚使劲踩了几脚,才气喘吁吁地瘫坐在椅子上,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污言秽语。
里间,正准备给楚枫剃头抹药的刘长青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里面还有病人呢!自家婆娘这副德行,实在丢人现眼!
他强忍着怒气,对楚枫道:“你稍等一下,我先出去……处理点事。”
楚枫点了点头,赵惠在外面骂得实在难听,他也听得心烦。
“你给我闭嘴!”刘长青冲到外堂,指着赵惠的鼻子斥道,“我是不是早跟你说过,少管你那个混账侄子的事?你倒好,还想把初哥儿说给他?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他在里面听得明白,别说夏初看不上麻子,连他这个做姑父的都看不上!
赵惠不服气地嚷道:“我怎么昏头了?他夏初又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没出门的哥儿,整天在外头抛头露面!乡下泥腿子还嫌弃起镇上人了?我看他才是瞎了眼!”
刘长青怒道:“你也一把年纪了,都是快当外婆的人了,嘴上能不能积点德?!”
这话彻底激怒了赵惠。自己被人骂了,丈夫不帮腔就算了,还帮着外人来数落自己?她气急攻心,口不择言地怪腔怪调起来。
“哟~我说你怎么这么护着他!敢情是老桃树开花——动了春心啊!怎么?我说他几句你就心疼了?不把他给我侄子?那行啊,我去找人把他给你说过来当小的得了!”
“你……!”
“啪!”一声脆响!刘长青忍无可忍,一巴掌狠狠扇在赵惠脸上!
刘长青气得浑身发抖。夏初那是他故友夏承云的儿子!他一直待他如子侄,光明磊落,没有半点龌龊心思,却被这女人如此恶毒地编排!
赵惠被打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刘长青。
她和刘长青成亲二十年了,当年她执意要把女儿许给自己侄子,刘长青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也没动过她一指头!如今竟为了一个外人打她?!
她气疯了,正要扑上去厮打,却听刘长青声音都在发颤,厉声道:“他是承云兄的孩子!你怎么敢说出这种猪狗不如的话来?!!!”
赵惠的动作猛地僵住了,愣愣地站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显然是故意提高嗓门提醒屋里人:“哎呀~是不是这个刘氏医馆啊?”
“爷爷!您以为我傻啊?我早上才来过!这才半个时辰我能忘了?”石头不满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催促道,“进去呀爷爷!哥就在里面!”
赵惠慌忙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强装镇定,低头去捡地上被踩烂的草药。
刘长青也深吸一口气,勉强换上平日的温和表情,迎向门口:“对,这里是刘氏医馆。”
石老头抬步进屋。跟在他身后的石头则像阵风似的,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内室——他太想看看他哥剃了头的样子了!
石老头打量了一下刘长青,笑道:“诶,我认得你!你是刘世英他儿子,对不对?”
刘长青连忙拱手行礼:“正是,晚辈刘长青,见过石老伯。”
石老头笑着点点头:“一眼就认出来了,跟你爹一个模子刻的似的!我来看看我家大孙子。”
内室传来石头的喊声:“爷爷!在这儿呢!”
石老头无奈地摇摇头,对刘长青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懂礼数。”
刘长青道:“老爷子您先进去,我准备一下药膏就来。”
石老头应了一声,便撩开帘子进了后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