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浪荡 第9章 山神庙会

山中清晨，薄雾旖旎，万丈流风从指缝划过。

李浮打着哈欠倚靠在神庙殿前的檐下，身上换了件同兰明禾与阿婆风格类似的民族服饰，沉静的蓝葛布坠着艳丽的流苏，上面绣满了奇异的花纹，脖颈和手腕处还挂着昨日兰明禾身上挂着的银饰，风一吹微微动，铃铛清脆……

天光一线，空气尚有些凉，李浮困倦散漫，眼角沁出的一点湿润，被风一吹激出绮丽的一尾红，兰明禾从神庙外回来，视线随着风吹来的铃铛声望去，檐下的人正冲着她挥手，神庙安静，偏那人通身都是张扬热烈不可一世的矜傲，犹觉得不够，扬起声道：“阿禾！”

山雾尚未散去，檐下的久久未归的燕仿佛化作了山间勾人心魄的妖鬼。

兰明禾几乎按不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颈间皮肉下的血管在此刻几乎要突破那层薄薄的皮肉，扑向檐下勾人的妖鬼。

站在山神庙主殿这个角度，向远山望去，纵横的山脉仿佛极为有默契得避出一线天，刚好是正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李浮是随着兰明禾一起醒，这两日任凭她怎么施为，到底没能如愿和兰明禾住在一起。

早晨听到动静醒来，不过晚出了房间门几分钟，便被落在了后面，她在整个山神庙转了个遍也没看到兰明禾的身影，只能大清早就像个吉祥物一样，在主殿檐下百无聊赖地观日出。

这会儿看见兰明禾，李浮才提起几分精神，心中愉悦，脚步生风，不等兰明禾过来，便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凑近了问：“阿禾醒的好早，怎么不等等我？”

兰明禾敛去心神，将竹篓放下，眉眼温和，笑着回道：“今日庙会，山神庙外天不亮便来了好多人，阿婆嘱咐我要早去去看着，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本来想着你这几天病刚好，多睡会儿，怎么也醒得这么早？”语罢，微微拧眉抚上李浮的手臂，单薄的一层外衣之下，山间冷风毫不顾忌地席卷走皮肉上的温热。

这个人太不爱惜自己了，兰明禾抿唇，有些责怪道：“山里还是冷的，起得这么早身上都凉了。”说着，便要拉着李浮回去后山住所，让她再添件衣服。

李浮顺从地跟着兰明禾的脚步，偏头低笑，低哑的声音仿佛一盘旧日的磁带，回放在兰明禾耳边，贴耳极近，无端生烫。

“别担心，我体温本来就比普通人低一些，不碍事的。”李浮反扣住兰明禾的手腕，指尖冰凉，所以她小心地隔着兰明禾的一层外衣，但又十分大胆挑逗地摩挲了两下，她低声笑着，不知在开心些什么，复道：“……和山里的风可没有关系。”

兰明禾骤然停下脚步，身后便是那尊古铜莲花座三足鼎香炉，香炉里还剩下昨日燃尽的香灰，浸润着一夜的山雾潮湿，透出一种让人心静的气息。

李浮听阿婆说，今天七点开始点香敬神，随后便是外客信徒来求神敬香，山神庙外的庙会也会持续到夜晚才结束。

李浮的视线跟随着兰明禾，见她骤然停下脚步转身，微微抬眸，视线偏离一寸刚好落在那尊莲鼎香炉上，沉静的气息扑面而来，微微一怔。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瞬间划过，快到来不及捕捉，便听兰明禾轻声询问道：“为何体温会比普通人低一些？”

这是个好问题，李浮“呃”了一声，偏头思索着，实在是不知道这个问题应当有什么样的答案，迟疑囫囵道：“大概，天生？”

“天生吗？”

李浮点头“嗯”了一声。

怎料，眼前人低声复述了一句，随即抬起头直直望向李浮的眼睛，双眸嗔怪还怨，柔情万般如水：“就算是天生的，那长大了也该好好养护起来，体寒气则虚，并非……”她顿了一下，又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是医生，听我的，回去再穿件外套。”

李浮也只是宽慰兰明禾不必时时刻刻将她当作琉璃制的人，生怕一不小心养着便碎了，她耐摔打得狠，以前腹部中三枪、从身上生剜出数十片弹片都没能要了她的命，更何况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发热，这都几天了，早就恢复完全了。

她这两天算是发现了，兰明禾似乎把她当作了什么一场风便能吹死的病弱儿。

这可不算什么好事——

李浮有些头痛得瘪了瘪嘴，但也并非要因为这一件小事惹兰明禾生气，随即立刻点头表示自己马上回去添一件衣服挡风保暖。

说起来，这几天晚上睡得倒还算不错，整日的头痛仿佛从来都不存在般，连带着李浮自己都下意识忽略了这个经年难愈的毛病。山中气清，鲜少惊怒，她都觉得自己修身养性得实在不错，身体比以往要更舒服些，只是山中岁月散漫，她时常困倦。

拎了件外套，再回山神主殿，阿婆便来唤人了。李浮抬手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庙会敬神要开始了。

阿婆换上了更为庄重的庙祝服，阿禾便在一旁检查一些香烛和祭祀用品，李浮没什么事情可干便站在一旁倚靠着山神殿中的红木柱，隔着窗下彩色的祈福带向外望去——

今日，山神庙大门打开，陆陆续续有人开始进来，在院中最前方的四方鼎和银杏树下祈福祝祷，那尊古铜莲花座三足鼎香炉也逐渐升起淡淡干燥的香灰气息。

听阿禾说，哪怕今日并不是一年一度的神祭之日，只是寻常的庙会敬神，也需要等庙祝主持完敬神仪式之后，往来的人才能入殿祈福祝祷。

“咚——”

钟台上一声巨大钟声悠远，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庙中人来人往，燃香如雾，此时都向神殿涌来，在神殿内外观礼。

瞧着步履缓慢的阿婆，此刻手持圭璋礼器，缓慢却异常灵动地撒酒、撒谷粒，手中圭璋轻触发出清脆的声音，阿禾将点燃的香递给阿婆，李浮不知道她们在念些什么，姑且当作是祈神的敬语，香插在山神像前，袅袅升起白色的烟。

“咚——”

钟台上传来第二声钟声。

李浮问过兰明禾，为何那日山神庙中只有阿婆一个人，但山神庙大门却能自己开合，她也没看见木质的红木大门中除了轴承还有什么现代科技掺杂其中。

兰明禾解释道，“山神庙由来已久，庙中机关无数，自动开合的大门只是其中之一。”

“阿禾知道庙中有多少机关吗？”李浮问道。

兰明禾摇了摇头道：“只有历任庙祝知道。”

李浮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这无人敲动却能闻风而响的古钟大概便是这山神庙的机关之一，瞧着也是稀奇，不知道以往为山神庙铸造机关的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机关实在精巧。

众人垂首祈祷，唯李浮不信神，她缓缓抬眸，在一众人群中恰巧对上山神慈悲垂眸望向众生的眼睛……

“咚——”

第三声钟响，山神庙钟恢复喧嚣，阿婆早已从正殿离去，无数人涌入神庙正殿，企图早早求一支香获取神明不多的垂怜。

李浮被突然涌入殿中的人推涌着，方才空白一瞬的思绪骤然又连接上，不由得皱眉，准备离开。

“秧秧，这边。”

不耐烦举起的手腕被人轻柔而坚定的攥住，李浮顺着手腕的力道望去，兰明禾纤白修长的指骨紧紧握着她，拨开涌入的人流，带她离开。

李浮一路跟着兰明禾，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瞧见殿前的莲鼎香炉已经燃满了香，袅袅白烟升起又随风散去，只剩下一股清淡静心的嗅感。

“呐。”

李浮接住兰明禾递过来的神鬼傩面，听她道：“在云川区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在敬神祭祀的时候带上神鬼傩面，那么对应的生命就会保佑戴面具的这个人诛邪不侵，万事顺遂。”

李浮看着手中的面具，轻轻嗤笑一声：“今日是山神庙会，这面具应当不是山神模样吧，在山神庙会上带其他神鬼傩面，不会惹怒山神吗？”尽管她十分不想驳了兰明禾的话，但神明庇佑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又觉得荒唐可笑。

兰明禾不恼，反倒是摇头笑道：“山神才没有那么小气呢，安心带着吧。给你是驱散病邪的傩面，希望神明能保佑你健康长乐。”

李浮把手中绘制着青红图案的面具扣在脸上，低哑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那阿禾呢，阿禾要给自己挑一个什么寓意的面具？”

兰明禾翻了翻摊贩上的面具，目光落在一张绘制着黑白图案的面具上，那张面具上眉心有一道长长的红痕，她捡起那张面具道：“就这张。”

卖面具的小摊贩见兰明禾拾起那张黑白图案，眉心有一道长长红痕的面具，慈眉善目，笑着劝道：“这是张巫神面具，云川区很少有人喜欢巫神面具，您看要不要看一看其他傩面？”

兰明禾摇头回道：“不用，就这张。连同她的这张一起付钱，谢谢。”

卖面具的小摊贩是做生意的，见有人喜欢劝了一句便住了嘴，开开心心收了钱便喊到下次再来。

山神庙内是来往敬神的香客，求得是心中念，贪得是口中欲，赎得是来世罪。

山神庙外则是热闹的摊贩和络绎不绝的游客，热闹欢庆，不求明日，但求今朝此刻的欢愉。

比起方才在山神庙主殿内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做一团，李浮显然更喜欢这庙外热闹的庙会，有一种落到实地的踏实和真切。

中央区的阴雨和云川区遥望看到的云霞，两个不同的地方，两种不同的天气和风景，却仿佛都带着一种相同的虚无感。

她一个人时，常常如陷入云端，冷眼见人间。

但李浮并不喜欢那种感觉。

甚至，厌恶之至。

这种感觉就像她讨厌中央区老宅和各大酒楼饭店摆着的美味佳肴，而喜欢中央区第八大街左前门儿那个奶奶卖的烤红薯和糖葫芦。

李浮随着兰明禾穿梭在庙会的各个摊贩之间，手上已经提了一堆零食，但兰明禾还在不断地买，买了之后就递给李浮拎着。

李浮看着拎满了东西的双手，买东西鲜少有此刻这般无奈，轻叹了口气道：“阿禾，要不然先回去把这些东西放下，想买什么再出来。”

兰明禾闻声转身，诧异地看着李浮满当当的双手，有些郝然，但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压着笑意询问道：“糖葫芦，喜欢吃吗？”

“小孩子才爱吃这个，我不吃。”

“15块钱两串，买一串不划算，我吃一串，你帮我吃一串，好吗？”

说着，不等李浮再次反驳，兰明禾便付了钱，拿着两串糖葫芦，带着李浮沿山路从后门进入山神庙。

等放下手中的东西，李浮把扣在脸上的面具向上一掀，半扣在额头上，伸手点了点兰明禾扣着面具的脸，询问道：“阿禾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选的这个巫神面具寓意是什么？”

“不知道阿禾求的是什么，同我说一说，如果神明没能实现你的愿望，说不定我可以。”

黑白面具上，那抹眉心红痕格外惹人注目，面具之下缓缓传来声音：“巫神面具，实现心中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尝尝，这家的糖葫芦每逢庙会我便会卖来尝尝，很好吃的。”

李浮戳弄兰明禾的面具的手一顿，口中便被兰明禾举起的糖葫芦沾了个满唇，微微皱眉，只能囫囵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