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云川区比起中央区已经暖和很多了,将近三千公里的路程是北方未尽的寒流也跨越不了的遥远。
山神庙的灶台沿袭着数十年前的朴素风格,火灶台下需要一人烧火一人做饭,零星的火丁跳出灶火,落在围着灶台的柴火上,下一瞬又被人毫不留情的碾灭。
李浮微微拉动风箱,鼓噪风声和灶台里劈里啪啦地燃烧声让她微微出神,视线从红色燃烧的灶火上移,兰明禾正围着灶台忙忙碌碌地在烧菜。
最后一个菜,即将出锅。
厨房里便放置这一张小桌子,三菜一汤扑鼻而来的香气,兰明禾将那道汤倒入瓦罐中,架在另一张小火炉上,才转身去唤李浮吃饭了。
李浮鼻尖微动,自从来到云川区,她仿佛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轻松的棉花糖般甜美梦境,整个人松弛到几乎生不起丝毫戾气凶狠。
半长及肩的黑发随意地落在耳边,暖红色的火光照得她眼底都是斑斓迷离地光彩,她面上扬起灿烂的笑容,过于锋利凌厉的五官都在这一刻灶火和家常菜熏出的暖意里融化。
她坐下,吸了吸饭菜香味,像只食人供奉的妖精,勾唇毫不吝啬地赞道:“好香,阿禾的手艺真好!”
兰明禾解了围裙,笑着坐下,示意李浮尝尝:“云川口味偏辣,但我听你说话应该不在云川区住,其他区的人没有云川区这般嗜辣,我怕你吃不惯就没放很多辣椒,尝尝看味道怎么样?”说着,她随手撩起一缕方才烹煮做饭不慎滑落在白皙柔和面庞上的头发,轻轻挽在耳后,一双如水清波的明亮眼眸弯出无限温情,注视着李浮。
李浮夹菜,回道:“不用,我口味本就偏辣,阿禾不用迁就我,随意就好。”语罢,眼皮微微上撩,三个菜各夹了一遍,赞叹:“好鲜!”
鲜到,让她觉得自己以前在中央区李家那十几个厨子,给自己做得那些温水菜都是什么路边垃圾,简直难以入口。
除了日日应酬的茶酒局勉强吃些垫垫肚子不作数的饭局,她几乎没有在中央区找到十分合心意的饭店和能入口的饭菜,老宅里来来回回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厨子,做出来的菜也没一个像今天吃得这热火烹油快炒出来的青菜、菌菇、薄荷排骨一样,处处美味。
仿佛每一道菜的火候都是随着她的味蕾而量身定做的。
兰明禾盛了碗汤,递给李浮,忍俊不禁看着她赞不绝口的惊喜,又饱含期待地望向她:“尝尝这个汤,用了阿婆晒的干菌煮出来的鱼汤,味道应该不错。”
她在山上见到这人时,便觉得面前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太过消瘦了,不是那种让人一眼便看穿的瘦弱气息,而是一种不易察觉的、锋利地苍白消瘦,仿佛这个人需要浑身的骨头都变成锋利冷光、需要染血的刀刃,骨色苍白、锋刃冷煞逼人不敢直视。
但兰明禾瞧见的第一眼,就生出无限的心痛,她心疼这个人,心疼得喉咙都在发苦渗血……要好好养一养,要日日看护着……
厨房里除了饭菜的香味,还有灶台见闷火炙烤的草木味道,弥散在空气中,让人凭空生出一种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的温和暖意,李浮接过鱼汤,视线几乎难以从兰明禾温柔如水全神贯注望着她的眼睛上离开,下意识便要将刚盛出来的鱼汤入口——
“小心,烫——!”
李浮回神眨了眨眼睛,兰明禾伸手托住白瓷碗底,装着鲜白鱼汤的白瓷碗一半被李浮扣在拇指和掌心,一半被兰明禾托在掌心,碗中的三两颗葱花漂浮着微微荡开。
李浮顿了一下,放下白瓷碗,用木勺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搅弄晾凉,“山神庙这么大,一直以来都是你和阿婆两个人在吗?”
兰明禾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鱼汤,放在一旁,点了点头道:“嗯,阿婆敬神很有讲究的,这么多年庙里除了一些敬神祭祀庙会活动,不留人长住。我从18岁开始,也不常住山神庙里了,只有偶尔才会回来。”
“那阿禾这么多年一个人外出求学,工作,一定很辛苦吧?”
兰明禾抬眸看向对面的人,这个人眉骨深邃,没有神情时总显得有些深沉凉薄,有种寒冬时馥郁凛冽的松柏意味,天生带着悲悯冷漠。但她每次望过去的时候,鲜少如此,眉目衾暖,像春日的风,散漫含情,缱绻无端。
她轻轻摇了摇头,便听李浮追问道:“……那,有遇见过喜欢的人吗?”
一句话,问得在舌尖上绕了又绕,灶火草木暖烘烘的气息伴随着夜深露沉的寂静仿佛刮起了数十年难平的狂风。
兰明禾垂眸,汤匙轻轻搅动面前白瓷碗中的鲜热鱼汤,玩笑般道:“ 秧秧这样说,会让我觉得你是不是喜欢我——”
“喜欢。”
汤匙从手中滑落,敲击白瓷碗底部,发出清脆声响,鱼汤上的热气微散,余温正好,荡漾出一圈圈波纹。
兰明禾愣住,缓缓抬眸望向李浮。
李浮唇角噙着笑,重复道:“喜欢,第一眼见到就非常喜欢。”喜欢的不得了,第一眼看见时就恨不得立刻把整颗心脏刨出来献给面前的人,来证明自己的喜欢。
兰明禾歪头思索一瞬,眉眼弯弯笑出了声:“……真是,孩子气。”
嗔怪轻笑的语气仿佛一根船锚狠狠扎入李浮的心脏里,再用力收紧,每一根钢筋拧成的铁索都无比坚韧地勒住、收紧。
明显兰明禾再将她说得话当作玩笑,李浮也不羞恼,有些漫不经心再次问道:“那阿禾呢,阿禾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兰明禾面上的笑意落了几分,在李浮的追问下显得有些沉寂寥落,沉默了好久,轻声开口道:“有,以前有个很喜欢的人。是曾经也想要共度一生的喜欢,一辈子不分离的喜欢……,但是我做错了一件事,她离开了我,应当……还是怨恨我的。”
李浮握着汤匙的手一顿,李家老宅穿骨透心寒的穿堂风这一刻仿佛疯狂席卷她空荡的内府,她扯开唇角,目中漫不经心藏着残忍,循循诱道:“阿禾,过往已逝不可追,你看你喜欢的那个人就因为你做错了一件事就离开了你,说明她根本没那么喜欢你。人总会做错事,是人就会做错事,没有人不做错事,这不是你的错,没人应当用这个理由怨恨你,她离开你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没那么喜欢你。”
她微微探身,双目全然都装满了眼前人,温情如水般掩盖即将呼之欲出的侵略性,嗓音略哑低声道:“我就不一样了,阿禾。……若是我喜欢的人,哪怕她捅破了天我也能给她兜着,别说只是做错一件事,就算是步步错,我也能把错的路给扭成对的路,这世间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错,我喜欢的人做的事便该是正确的事,这没什么,本该是这样。”
“所以,阿禾,别惦念那个残忍无情又根本一点也不喜欢的你的人了。”
换个人喜欢吧,阿禾。
——抬起头睁开眼看向我,阿禾。把你的喜欢都给我,我一定放在手心里捧着,放在心尖上温着,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让你伤心的。
兰明禾的脸白了又红,面上再次血色褪下的一瞬间,沉默地把碗向桌里推了推,难掩苍白,强撑起笑道:“快喝汤吧,一会儿就凉了。”
李浮看着兰明禾苍白失意的脸色,残忍漠然中升起一丝不忍,她应该再说些什么,好彻底断了兰明禾对别人的念想,但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实在是太脆弱了,她怕自己再多说一句话,面前这个人就要彻底碎掉了。
她第一眼瞧见就喜欢得不得了的人,自然希望她免经风雨,若是这个人如今喜欢的是她,她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华丽的地方,为她建造一座温室,让她活在她的掌心。
再等等,李浮心道。
不能着急,眼前这个人还没有完全属于她,她想要兰明禾全心全意的喜欢和爱,就必须比以往任何一次狩猎都要有耐心。
李浮弯了下唇角,止声喝汤。
自己这么厉害,又一贯是最有耐心的猎人,从来就没有她狩猎不到的东西,只要是她决心想要的,李家如是,兰明禾如是。
6年前,李家是她想要的,她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攥到手中,但那种想要是为了让其他人不痛快,李家那些人不高兴了,她就高兴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李浮用完饭跟在兰明禾身后,穿过山神庙的大殿去后山住所。
山神庙现代化程度不高,沿路附近很远才悬挂一盏昏黄飘摇的小灯,兰明禾走在前面提着一盏方形灯笼走在前面,李浮步履散漫地跟在她身后。
兰明禾和李家是不一样的,李家那就是个争抢来的玩具,瞧着稀奇但金瓶子装旧水,离近了便觉得恶心。
兰明禾不一样……
李浮望着兰明禾的背影,目光沉思一刻不曾离去,良久她忽然在漆黑一片的山神庙小路上笑了。
那一瞬间,步履格外轻快,甚至凑上前去讨要着今晚要和兰明禾一起睡。
山间的风携涧谷的溪水穿过重重山岗,轻柔地拂过山神庙里每一株草木,沉静而温柔地发出缓和飒飒的声音,漫长的风托举起晚归的鸟儿又轻轻落下。
这个人不一样的,她第一眼看见这个人时,她逆光而来,把她捡回家,温柔得仿佛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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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在上,这里是——
吾心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