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啊谁也不知道那些人在找什么,也不知道你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央金嬷嬷望着海,“后来伦珠带着受伤的阿布回了阿热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还有其他好多人都走了,我们也晓得,这么多年也没有赚什么钱不说,唐卡也没有什么人看,后来这么些年,就剩你爷爷,我,道烊和其他寥寥几个老人,这些年也陆续走了,上个月你爷爷也走了,现在就还剩我一个呀。”
厉随看着央金嬷嬷,对她来说,那件事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她总觉得蹊跷,这么多年,怎么就不了了之了。他们找到东西了,还是怎么。但她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
“宁道烊呢,他为什么走了?”
“嘉措的爸爸不是阿热里人,他是个地质学家,那年他走到阿热里遇见了嘉措的妈妈,然后就有了嘉措。不过呀,” 央金嬷嬷忽然正坐了起来,“嘉措一岁的时候他突然要来游离岛和我们这些人做唐卡文化,他也不会呀,就来这里开船,没事的时候还捕捕鱼。他每年回一趟阿热里,都给嘉措带好多贝壳呀,沙子呀。那时候的小嘉措虽然人在西北,可总想着要来海边。”
说完央金嬷嬷笑了起来,或许是想到了嘉措刚来游离岛时的样子。
“可惜小嘉措命苦呢,十二岁的时候,好像妈妈在阿热里去世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病的,就是突然走了,也不知道葬在了哪里。嘉措爸爸也是那年,是出海和几个大哥捕鱼,结果船一翻,他为了把一个大哥拉起来,自己被淹死了。嘉措是好孩子,在阿热里把学上完以后就来游离岛了,当时他才十六岁呢。他也不开船,就日日的看海啊,一直看,这一看就三年过去了。不过嘉措到底是多想阿热里的,成年后就回到阿热里去了,还碰见了二年他们,几个孩子前年又一起回来了,这小博物馆啊,到底是得有年轻人经营着。”
话落,央金嬷嬷开始一遍遍的阿弥陀佛。
厉随苦笑了一下,直接起身和金嬷嬷道别。她沿着海滩往回走,来了一个多星期,她今天才听央金嬷嬷把这里的故事讲完。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年在这里苦苦希望,祈祷唐卡平安发扬的人们的脸,他们也在挣扎,在未知的危险里试探。不过真好啊,他们死的死走的走,好歹是离开了,厉随可怕的想法又出现了。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些佛的眼睛,她突然有个感觉,仿佛那年的那些人,还有爷爷口中的“他”,都在等她,等现在的她去解答。她有点想知道这些奇怪的事情是为了什么,她想好好地学一学唐卡,好好地和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坦诚地交流。厉随数了数,现在船上的画她临摹了一小半,那就先画完,把这里的内容都完整的带走,她再决定怎么去了解她想知道的故事。
现在,马上,迫切的,她要喝酒。
她飞奔回酒吧,把在大厅里谈笑风生的游客和客人都吓了一跳。
“来吧姐,薄荷和苹果味儿的,超级超级好喝。”
巴桑看见厉随喘得够呛,给她递了一杯鸡尾酒。厉随一口就吞了,对巴桑笑了一下。她蹲下取酒,余光瞥到了楼梯口,嘉措和六年站在那里,嘉措的表情很平静,但六年的脸特别红,两只手不知所措的搓着衣角,她盯着厉随,然后眼神有点失望,转头看嘉措,说着什么。
厉随边挑酒,边在吧台里面盛水果,隐约听见六年最后对着嘉措嘀咕:
“就因为这个吗,嘉措哥?”
嘉措也回答了她:
“对。”
然后厉随再回头的时候,六年已经走了,只剩嘉措一个人在楼梯口站着。她看着他,面无表情。有人点了一罐纯生,她不等桑巴回应客人,自己蹲下去了又掏了一瓶啤酒,大步地走到顾客面前放在桌子上,然后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到海边去了。
嘉措从楼梯上下来,拿了一串耳机,跟着她走到海边。她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说,
“要‘出远门’啊。”
嘉措被问的猝不及防。厉随看了他一眼说:
“你去近处不拿手机。”
嘉措看着自己牛仔裤兜上凸起的轮廓,低头轻轻笑了一下。
“你跟我走吧。”
“好。”
嘉措听着厉随手上的铃铛清脆的响,看着她被海风吹湿的头发扑在脸上。虽然只过了两个星期,但现在的天气已经有点热了,她脱下了鞋袜,和酒瓶一起扔在了沙子里,她穿了灰色的背心和短裤,被风吹的紧贴在她的前身。明明是去她不知道的地方,可是她却慢慢地在前面晃。他在后面默默跟着,捡起来她的拖鞋和空酒瓶,盯着她手腕上的铃铛,这响声,他十六年没有再听到过,这是他记得阿热里的声音,那年美好的阿热里。
“到了。”
一艘破旧的渔船,上面有个水池,落满了硬币。旁边有架钢琴,老式木质的,钢琴腿被埋进沙子里了一点。
“二年说的许愿池,我拿了硬币。”
嘉措把她的鞋子和酒瓶扔在了船上,从兜里掏出几枚硬币,在月光下闪闪发着光。又从船里掏出来一只录音麦克风扔在水池旁边。他戴上耳机,站在海边翻琴谱。
厉随看着他的背影,转过头躺在了小渔船的破甲板上,她翘着二郎腿,又坐起来,轻轻的对着许愿池笑了。厉随开了一瓶新酒,甘甜与辛辣都悠悠地弥漫在她脸旁。她把酒咕咚咕咚倒在许愿池里半瓶,然后自己闷了一口,又把胳膊肘撑在池边,假装正经的闭上眼睛,戏弄着却仿佛又极其认真地说:
“神啊,我希望世界毁灭。”
她睁眼。
洪水般的琴声传来。
伴着前奏她又闭上眼躺在破烂的甲板上。
这琴声,她好像听见一个人在用力奔跑,然后旋转,旋转,瘫在了地上,随后开始大声的嘶吼,求饶,却又突然起身,趁上帝不备跳出了这个世界,然后迎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渐渐的,黑暗开始灼烧,破晓,刺眼的光照向了所有地方,还有无边的角落,他看不见自己,世界之外只有一片海的声音,海风在吹,久久不停,紧接着他猛然关上了世界的门,只留下了一股风慢慢地在那纷纷扰扰的人间里面萦绕,他重新迎来了昏暗,寂静,却又熟悉的空间。
又一次睁开眼睛。
海滩上,一架破旧的钢琴,琴凳上坐着一个少年。
他闭上眼睛。
琴谱散落了一地,宁嘉措没有弹里面的任何一首,风卷着水珠和沙粒吹到他脸上。
“神啊,我希望世界毁灭。”
这句话刚才通过耳机传到他耳朵里。
......
他把录音麦克风不小心打开了。
他听见了她的愿望。然后看着她,把她的愿望弹出来了。
嘉措起身,又在琴凳旁边坐下,背靠着凳子腿。
她能感同身受他的琴声。
他能感同身受她的愿望。
厉随晃着酒瓶向他走过来,轻轻跳了一下坐在钢琴架上,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向了前面。她低头用手拨弄着琴键,她没有学过,怎么按都特别难听。厉随又把脚搭在了琴凳上,她用手撑着自己的上身,低下头,风刚好把她额前的头发吹开,她抬着头,突然笑了。
那是他记住的,在黑夜里,在大海边,最明媚,最让人沦陷的笑。
他们一个坐在琴上,一个坐在沙滩上。她望着天空,他看着她。两个人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都静静地喝着酒,吹风,看海。他看着远处泛起的波澜,闪着耀人的光,银亮色的海面,还有她被风吹的不停变化的轮廓。
海浪。
看着面前这个人,厉随虽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做了很多,他是个很好的房东,他不管她,所以她在这里呆的很舒服,她每天就喝酒画画,他给她做清洁,给她捡酒瓶子。可是奇怪的是,他什么都做,自己却从来和他没怎么说过话。她每天都只是坐在地板上画画,看着他进来,四目相对,然后各司其职。厉随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自己愿意当苦工,她就不管。随他的便,这完美的待客之道。
他站起来,一只手撑在钢琴上,另一只手搭在她喝酒的左手腕上,他拨了一下她的铃铛。
她看见了一些沮丧,和遗憾。
厉随把酒瓶子扔在沙里,从钢琴上跳下来。她展开双臂转了一圈,他就这么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她抬头盯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浅水里面。他无奈地又熟练地蹲下把酒瓶子捡起来,放在钢琴上面。
水没过厉随的脚踝,她坐在了水里,衣服马上湿透了,但是一点都没有不适,海水的试探反而让她觉得安全。厉随的手轻轻的拍着水面,铃铛灌着水发出了闷闷的响声。嘉措也走过来坐下,但离她很远,闭上眼睛,躺在了水里,海浪一上一下地拨弄他的头发。厉随也啪嗒一下躺在了水里,海水还溅了他一脸。
水涨上来,落下去,一遍一遍。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被遮住又出现,若隐若现了好久。嘉措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水和沙,回头看见躺在一旁的厉随,她睡着了,睡得很熟。
他笑了笑,每晚他都听见厉随的房间里窸窸窣窣,她摔画笔的声音,她开易拉罐的声音,和楼下那些酒客一样,他们就算闲着,也不会睡觉,或者是睡不着。
他有时会去想她半夜在想什么。好像想到了,但不完全。因为她的过往里没有他。所以他这几天常常觉得她突然出现,是上天在开玩笑。但此刻看到她熟睡在沙滩,多么真实。昏暗的夜色又让她但轮廓不时地模糊,好像她的存在是转瞬即逝的。
那晚的海风是暖的,一只海鸥停在礁石上,看见一个男人手上提着一双鞋,两只空酒瓶子,还背着一个女人,两个人湿漉漉的,他带着她回家,这个在游离岛已经属于她的地方。
今天傍晚时他和六年在台阶上,六年第一次对他表示了自己的喜欢,嘉措低着头听,正想说话,就看见厉随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跑进来,她和巴桑谈笑风生,她蹲在那里翻箱倒柜,她靠在那里撇他一眼,她的铃铛声音没有停下来过。他没听见六年后来在说什么。他看着她,是怀念,是勾起的回忆,是在她第一次回头后的惊讶和不知所措。可是她只会喝酒,她什么也不说,她自己会崩溃,然后自己再痊愈,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她偏偏出现在这里,就靠那么随意的一眼,就让他没办法了。
“嘉措哥,...你能喜欢我吗?”
嘉措才回头看着六年,过了几秒,他刚想说话却又被六年打断了,六年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女孩,她看出来嘉措想要说的答案了,她也看向厉随,轻轻的问:
“就因为这个吗?”
就因为厉随吗,就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就因为这个就出现了几个星期的人。
“对。”
就因为厉随,她对他来说不是莫名其妙的人,她对他来说也不只出现了几个星期。
对啊,从那一眼的认出开始,他就有他的原因了,因为她来了。
而他在沙滩上碰到她手腕的时候,他真正的有感知的确认了她的存在,她的铃铛又响了。他心中便涌起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只是她不记得罢了。
她终于回来了。
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她真的来游离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