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在船上?”
厉随有点惊讶的问二年。
“老人们的想法,他们觉得把唐卡都放在船上,呃...一直把船往海平线开,满世界都能呃...都能...知道唐卡。”二年苦笑了一下,“老一辈的仪式感,他们...信这个。可惜了,很多老人离开前都没能看见唐卡被发扬出去。”
厉随没听懂他想说什么,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知道这不过是搪塞她的回答罢了,便不再多问。
船不算很大,但是风格很新鲜,有唐卡的鲜艳,也有现代的简约。
“甲板是观光的,一楼是三个小展厅,二楼是一个系列的大展厅还有纪念品。负一楼是储物间,有磨好的颜料粉,产颜色的小矿石,还有裱框和卷轴,纸都在角落里。”桑巴扶着厉随上了甲板,“有时候央金嬷嬷会住在这里,一起来的前辈很多嫌发展不好前些年都走了,只有厉太伯,央金嬷嬷,还有其他寥寥几个前辈一直待在这里。”
“你们都很了解这里?”
厉随进门前问了一句,他们都对着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展厅里是一片米白色,她看六年,二年和巴桑都熟练的扯下唐卡展示柜上铺的麻布,一张一张...
那是她有史以来最明艳的一天。
二年,六年和巴桑简单扫了扫地,从门口出去。
厉随在展厅中间慢慢转身看着每一幅画,她好像看见了阿热里,阿热里的天空,阿热里的山川,阿热里的草原阿热里的沙漠,阿热里的风。四周好像开始旋转,所有色彩在慢慢的融合但毫不冗乱,她好像听见一些些哀嚎,然后她看见所有的神明都从上面慢慢走了下来。
几十张唐卡围住了厉随,佛菩萨,度母,四臂观音,药师佛…… 他们安静的,肃穆的,锋利的眼光包围住了厉随然后所有的目光变成了锋利的剑,一下一下透过她的眼睛刺穿了她的心脏。
厉随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神啊,神!神啊...
金黄,藏青,朱砂,牙白… 这些颜色迷乱了她的眼睛,她看见这些神啊,身上的眼睛,额上的,手上的,日月上都有那样的目光。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罪,她坐在展厅的中间,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胸口,万箭穿心的感觉,万箭穿心,她这一瞬像是醉的不成样子,她躺在了地上,大声的哭泣,泪水聚在了她鼻梁侧面的骨窝里。她脑子里闪现出了她所画过的,见过的每一幅画,丢掉的,卖掉的,展出的。然后马上她好像极度的清醒了,她一下子坐起来,积攒的泪水马上从眼旁倾泻下来,她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自己偷偷的笑了起来,她一只手撑在地上,然后蜷着身子笑着,她抬头挑衅地看着这些佛的眼睛,她又在脑海中闪过自己磕药,酗酒,自残,和陌生男人开房后画出惊艳作品而精神涣散又疯癫的样子,15岁时母亲的忽然消失又出现让她崩溃的样子。她想到自己愤恨这个荒唐世界的一切,她希望这所有的所有都不复存在成为灰尘。她直视着这些神圣,纯洁的佛,开始大口地呼吸,她爱上了,爱上了这些极为圣洁的神灵在用目光制裁并揭开她的一切恶念,罪行和不堪时,她还可以放肆的,狂妄的大笑的感觉。那快感从无边的痛苦里找到了一道渺茫的缝隙,然后喷涌,喷涌,喷涌!
神啊,想让我变成你们这样,就让我得偿所愿,让世界毁灭吧。
她瘫坐在地上,还在小口的喘气,她开始轻轻晃自己的脑袋,她好像听见了,听见了礼佛的人又一次高歌,雄厚的,悠远的声音,伴着木鱼的敲打声,断断续续地灌进她脑子里。她的手开始慢慢的打着拍子,一下,一下。
厉随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好像现在很累很累,她就呆呆地站在这里,脑海中一片空白。
“少了瓶酒。”
展厅门口,嘉措靠在门上,刚才看着她崩溃,大笑,甚至像是重生了一遍。他就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有些瞬间,他好像明白了她的哭和笑是什么意思,他也直勾勾地盯着这些神,然后看着她。他把啤酒拉环拉开,对她轻声说。
神成为神之前,都是在人间苦苦地挣扎。
她的最深处,何尝不是神, 痛苦的神啊。
厉随回过头,淡淡的笑了一下,慢慢地走到门口,接过了他的酒。她转身,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每一幅唐卡,然后嚣张地笑着对这一屋神仙敬了一下,然后吞了一大口酒。
“他们不能惩罚别人。”
嘉措笑了,看着厉随悠闲地回过头,像自己走过来,原本清冷的眼神中现在多了肆意与狂野。
“对啊,他们只能安慰自己,”厉随关上展厅的门,和嘉措往甲板上走,“在纸上当神。”
“是不是还想把他们封印在纸上啊。”
嘉措随意的问了一句,有点像开玩笑。
厉随愣了一下,怔怔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可这就是她很想干的。她要让这些神明永远的活着,在墙上看这个腐烂又罪恶的大地,看活着的人被不同的烈火狠狠地焚烧却又死不了,而他们的眼睛闭不上,就永远的看着他们普渡不了的众生相。
神不能真正存在,所以让他们比自己更痛苦。
厉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易拉罐扔到地上,闭着眼睛感受甲板上的海风。她暗暗发誓,等自己把要做的事情做完,就马上和这个世界了结,然后变成风,吹向…
嘉措把易拉罐捡起来,轻轻放在桌子上。
“我应该扔到海里。”
他动作很轻,但是厉随仍然听出来了。没等嘉措说什么,她又开口,
“你们和这儿有什么关系。”
你们,指的是二年,六年,巴桑和他。
“二年,六年的长辈也是来发扬唐卡的,只不过后来遇难了,他们俩就看着这里。这艘船是巴桑的奶奶和舅舅的,他们走了,巴桑也想留在这里。”
嘉措望着海面,手里拨弄着拉环,这句话却像是提前准备好的一样,等着她问。
“你呢,还有你父亲。”
厉随在来的路上听央金嬷嬷讲这个开酒吧的男人也是在阿热里出生的,十二岁的时候才过来。
“我父亲是开船的人,来这的第七年就死了。”
“所以你来了。”
嘉措看了她一眼:
“嗯,继承这片海。”
这句像真的,厉随暗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