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年迁过来呀,是领导说这里有发展前景,能在大南方宣传文化,你爷爷就带着我们这么些同志们来建馆了呀。当年呀谁想得到来建唐卡博物馆还是汉族大伯起的头呀。”央金嬷嬷一直夹鱼吃,忽然喝了一大口酒,把酒杯用力的放在桌子上,她袖子上的穗子颤了几颤。“可领导到底看错了地方!这里好归好,终究是发展不起来,加上当年的事...多可惜历来祥大哥,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自己都把唐卡画的炉火纯青。鲜少来的游客,来过一次,都能记住我们的画。”
厉随没问当年的其他事,她看着这么一个人对着她娓娓道来这些事情,倒是感觉有点烦躁了,她刚呆了几个小时,就觉得是个还算不错的地方,前辈们能呆几十年,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她不想一次问完。
“阿随姐,我奶奶就是当年过来的前辈,我的名字是藏文,桑巴是星期天。”
桑巴用手比划了两个藏文。
“嗯,这两个字我记得。”
厉随尝了几口蟹,没什么味道,她想吃辣的东西。
“阿随姐姐,你怎么出生在阿热里镇呢,你是汉族人?”
六年也托着腮,好像对厉随的什么都很好奇。
“祖上是庆城的,爷爷他们去阿热里当边防兵,后来去做文化了。”
“那你爸爸妈妈呢?他们好像不在阿热里呀。”
“记不得了,随他们。”
厉随说完笑了一下,又尝了两口水煮虾,两年前她去庆城呆了几天,游离岛的味道还是比不了那里。光想着这碗虾,她忘记了她觉得孰轻孰重的事情被她开玩笑一样的讲出来,大家是什么表情。
“阿随姐,你真潇洒,什么都会,我还看过你画的画,虽然你一直是匿名发表的,但是我觉得特别棒。哦,来,厉随姐,欢迎来游离岛!”
桑巴虽然之前知道来的人是叫厉随的画家,可他们也没想到厉随就是嘉措说过的那个人,他开了一瓶新的啤酒,兑着果汁一起做了个敬酒的动作。
厉随笑了一下,也把杯里的酒喝掉。
嘉措一声没吭过,就是吃饭。厉随中途瞥过他一眼,他没有表情,她毫不在意。
走出饭店,是厉随最爱的海风,就这么吹着,久久不散去,虽然嘈杂了些。央金嬷嬷从圆筒盒子里掏出来一个卷轴递给厉随,
“阿随呀,这幅唐卡是你爷爷画的,妙音女神,是他画的最好的一个了,你好好收着这幅画,休息两天,阿嬷让他们带你去博物馆研究正经画。”央金嬷嬷扯了扯厉随的衣角,“虽然你出去的时间长,但阿嬷一看呀,就知道你是阿热里的姑娘。”话落,招呼二年,六年和桑巴打车回镇上。
厉随却注意到,央金嬷嬷把卷轴掏出来时,手却在颤抖。
“阿随,船上有个许愿池,我们自己砌的,想干什么去丢个钱,这个岛啊很灵的!”
二年走前给厉随塞了几枚硬币,说这是在游离岛上他们的习俗。
是挺俗的,厉随把硬币扔到包里。她满世界的跑,看遍了形形色色的东西,就是在狗屁世俗里挣扎。她曾经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两个月,撕了快千八百张纸,才画出来一张满意的作品。那一个多月,她几乎天天酗酒,就差把自己喝死了。现在她手里攥着的卷轴,好像承载了什么神圣的东西,让她时刻盯着,不敢放下。
嘉措沿着海走着,现在只剩他和这个女的。因为她爷爷和自己父亲是知己的缘故,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的远道而来他好像就成了最大的东道主,其实来历他现在明了了。她果然不像他以前见的游离岛上的姑娘,她今天回头的那一眼就让他不知所措,毕竟是他们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面对面相见。他现在跟在她后面慢慢走着,瞥了她两眼,觉得麻烦,却又不自然的盯着她。
“只能住一个月。”
他尽量用最少的字把想说的话说完,他也是个清冷的人,只是不像她这般如此的。
“一天都不会多。”
厉随正被风包裹着,她懒得回应所有事情。
嘉措朝水里走了几步,他看着一望无际的海,不知道今天的自己怎么了。忽然这一天,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摇摇头,把今天似有似无的情绪丢给它了。
昨晚酒吧里面人不算多,但是仍有几个划拳的吵了些。厉随从楼下拿了两瓶啤酒,又把之前喝酒的钱扔在了吧台上。
“阿随姐,怎么不下来喝?我能给你做,还热闹。”
巴桑确实有调酒的天赋,就刚才那几下子,厉随就看出来还是有感觉的,甚至有几分匈牙利顶级调酒师的味道。
“不了,喜欢清净。”
“爱喝酒还爱清净,姐,你还挺怪的。学艺术的都这样吗?”
厉随还没听过人家这么说自己奇怪的,这次是真笑了,说:
“大家都不一样。”
巴桑也对厉随笑了一下,然后搞了一杯经典的莫吉托递给她,
“尝尝吧姐,还行的话我之后给你拿上去。”
厉随接过酒,做了个敬的姿势,抱着一堆瓶子上去了。
“哥,她一天喝这么多也没事啊?”
巴桑看嘉措收了外面的瓶子进来,探着头问他。
“有事,她这样喝我没几天又得进货了。”
嘉措变洗杯子边皱着眉头说,巴桑还以为两个人合不来,也没多问。
“没看出来这么能喝。”
嘉措后面这句谁也没听见,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照往常哪个人这么喝酒他才懒得管。喝得越多他挣得越多,况且厉随还不问价,付的钱两倍都有了。可是嘉措一想她那天回头时候的眼神,他不想拦着她,但又有点担心她的状况,不知道是怕她麻烦还是别的原因。
厉随惊讶自己晚上竟然睡着了,虽然就睡了四个多小时,但好歹是比前两天的失眠舒服多了。她摸着手机看了一眼,才清晨五点不到,她把耳机摘下来,五月二十四号,来了这里三天,适应的也差不多了。这三天其实也都闷在屋子里,查资料然后临摹了几张工笔画。只有晚上吃完饭回来拿酒的时候和巴桑还有二年聊几句,嘉措还有六年她几乎见都没怎么见到。虽然这是嘉措的酒吧,可中饭和晚饭的时候,他都不在。随便吧,反正她也懒得知道。
她随便扯了一件宽大的白T,穿了一条工装质感的卡其色裤子,下面的裤腿又堆又塞到了棕色皮靴上面,在这个所有人都喜欢眼花缭乱的配饰和层层叠叠的紧身衣的时代,厉随却总穿的和探险家一样。她看了看外面,天还没亮,但是海浪的声音很大了,路边的椰树也被风拍打着。厉随掏出了橄榄绿的宽松皮夹克披在身上,她正系鞋带,听见楼下好像有女人一直在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她从床底摸了一瓶鸡尾酒,走到阳台上,早晨外面还是有点昏沉,天际线和海平面揉杂在一起,远处的船上有橘黄色的光点。厉随靠在栏杆上面,另一只手拨弄着酒吧牌面上的小灯泡。
一个长发的女人,看着有二十六七了,化着明艳的妆,穿了条酒红的裙子,还有厉随从来没试过的恨天高,长长的大波浪迎风被吹到脑后。
漂亮。
“嘉措,你不能想想吗,我对你怎么样那半年你也知道,你既然喜欢过我为什么不能重新喜欢呢嘉措?”
这个女人把两只手放在嘉措的肩膀上,露出特别勾人心弦的笑,眼神里露出了一点点央求。厉随有一点印象,昨晚她下楼和巴桑搭话的时候,这个女人就坐在吧台右边吃点心,看来是昨晚就在等嘉措。凌晨三点的时候她隐约听见下面有声音,然后走廊就有脚步声。估计是昨晚嘉措没怎么理她,她一个人喝闷酒,然后在楼下不肯走一定要见他。
真有意思。
“许迎迎,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那半年是我的···”嘉措正回答,说到这里忽然想向二楼看了一眼,转过头看着海,低声继续说,“那是我的任务。”
嘉措看着海,两只手插着兜,无奈的讲着,而后面她说什么,他都差不多是这句话。
“我之前没意识到,我喜欢你啊,虽然你不找我了,但我喜欢你啊。”
那个叫许迎迎的女人撅着嘴,直接把手环在了嘉措脖子上,想把脖子靠在他肩膀上。
嘉措往后仰,又抬头看了一眼二楼。正想说什么,厉随先在阳台上噗嗤一下笑了一声。
她刚尴尬地收住笑容,忽然对上了嘉措的目光,她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了,她要干点好玩的事情。
许昭昭诧异的看着她,随即眼睛里竟然冒出了一点高贵和示威的样子,低着的头仰了起来。看着厉随回到屋里,然后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她的靴子发出哒哒的声音,她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恶意,还是她本来就带着的疏离和无所谓。
“诶,按排队讲我在你前面,昨天晚上是我的,你赶明晚吧。”
厉随晃着酒瓶子,对许迎迎笑着说。许迎迎瞥了一眼嘉措,不服又讽刺的说道:
“妹妹,你不了解嘉措吧,他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不用拿瞎话骗我。”
话还没说完,嘉措撇开许迎迎的手,也笑着讲到:
“她没骗你。”
厉随冷笑了一下,晃着酒瓶子到海边去了。这个男的也是见招拆招,话题收的这么快,本来她觉得还能搅个浑水看看热闹,结果刚下来就没了,果然都是些没意思的人。
许迎迎脸上充满了忍耐和尴尬,拿起包摇曳地走出了酒吧院子。嘉措扯了扯衣服,也走到海边。
“许迎迎是…”
“不关我事。”
没等嘉措讲,厉随就打断了他,随即喝了两口酒。她才懒得管这些人的破事,无非是说说道道,没完没了。她看着眼前的海,天空逐渐拨云见日,天际线也变清晰起来,云层慢慢晕染着淡橘色的光。海浪一遍遍的用力拍打着礁石,她看着海浪,忽然想起来什么。她不是很会藏文,只是隐约记得一些碎片式的词语。大海,大海是叫做...
“嘉措。”
她小声说出了那个词,她记得小时候有人教过她大海怎么说。可下一秒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名字好像也叫嘉措。
“你叫我?”
厉随看了他一眼,顿了一下,又认真的说:
“很适合你。”
这是真心话,厉随又看了他一眼。他穿着白色的背心,蓝色的衬衫,还有一条亚麻短裤,他手上戴着檀香珠子手串和一只小贝壳。黑色的头发垂在眼睛上面。他长得很白,厉随看着他,暗暗比了一下,估计他比自己还要白一点。
“你知道什么意思?”
嘉措问道。
“嘉措,是大海。”
厉随没有看他,淡淡的说。
嘉措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着海面。
“嗯,是大海,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嘉措望着远处回答她。
厉随不语,沿着海往前走,一瓶酒见底,快六点了。三分之一个太阳已经映在海面上。海风一道道吹着,她的头发一缕缕被吹在脸上。手上的铃铛跟着她轻轻的响了。
“你的全名是什么。”
她的问句从来不像问句,常常比人家的陈述还平淡。
“宁嘉措。”
宁嘉措,她一直以为他是藏族人,竟然是汉姓。厉随忽然想到一个人,是她很小的时候的玩伴,她只隐约记得他的样子,但那种感觉,和眼前的人有几分相似。厉随没往下说,把玻璃酒瓶扔在了浅海的沙子里,随即打算往回走。
嘉措蹲下把酒瓶捡起来,跟在她后面。
“等会去博物馆,央金嬷嬷也过去。”
“好。”
“…你早上只喝酒吗?”
“嗯。”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厉随正转着手腕,她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的走着,风慢慢吹,快七点了,太阳突然整个浮在海面上,本来灰暗的世界现在满是橙黄色的光。厉随皱着眉头,她讨厌这样的天气,云都散开了,风也越来越小,只剩下可恶的刺眼的阳光。厉随加快脚步,烦躁地走回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