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邢彦的执着,那身上一道又一道的伤,最重的,几乎要了他命。那是辛家给他的伤痛,他的仇恨绝不是女色可抚慰的。
他的仇恨和这场仗,不是不可分割的,他应当想得明白。
此心结虽不是她空口白牙几句话就能解开的,可是此时说起来这些,只是希望能给自己争取多些时间。
果然邢彦身子一僵,从她身上起来,他仍然喘着气看着她。
房中一人高大,立于塌前,一人半躺着,胸前衣襟凌乱,不敢动弹。二人僵持相视。片刻之后,邢彦脸上戾气吓人,他忽地转身离去,不发一言。
苏旎一愣,心中预感不祥,顿时暗道一声“糟了!”追着他便跑了出去。
邢彦人高腿长,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苏旎小跑着追也没追上,待人追去了后院中,竟已是哭嚎声震天,满院子的血。
辛家家主,辛维,年方三十出头,被他从单独捆绑着的柴房中拖了出来,站在后院之中,当着辛家宗族的面被邢彦一剑斩首。
辛维的夫人何氏,从后院中哭嚎一声跑了出来,奔着辛维的尸首就扑了过去,不顾血腥沾染了月牙白的衣袍,抱了辛维的头颅就跪了下去。
辛维的父亲,匆匆跑了出来,眼见着儿子已身首异处,便指着邢彦便破口大骂,不仅骂他也骂他母亲,口中污言秽语,令人不堪。他早已习惯养尊处优,甚少有需要身为家主父亲的他如此动怒的时候,此时他面红耳赤,已口不择言。
苏旎掩了唇,目睹着这一幕,不敢上前。
邢彦忽然转身以剑指辛维的父亲,他双眼早已泛红,脸上无丝毫情绪,左肩的伤口因着刚才一剑斩首的力道崩出了血,丝丝浸透了衣衫。
苏旎心知他情绪不对,正要提步去阻拦,可还未等她拦住他,他已一剑挥向了辛维父亲的脖颈。
鲜艳的血不同于老人的年纪,激烈地喷洒在了他身后雪白的墙面上。
后院之中顿时乱了套。
男女老幼,年龄不分,主仆不分,皆是乱跑成了一锅粥,为了逃命纷纷要逃出院去。院中看守的人见邢彦未下令,也并不阻拦。
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味,廊下,院中已倒下了两具尸体,那廊下的老人似乎还没死透,一双灰黑的眼睛不肯闭上,嘴唇变了灰白仍然翕张着,唇口淹了些泡沫,如同一条垂死挣扎在砧板上的鱼。
城中本就萧瑟,充满了火油气味,如今这院中更是死气一片,预示着这场战争的结局。
苏旎身子忍不住的发抖,她本想跑去拦住邢彦,可是她跑不动,一步也挪不动。
何氏似乎刚刚才从悲痛中喘过了一口气,她跪在地上抬头看着邢彦一字一句道:“维郎自小以你为尊,他自知你恨他和他父亲入骨,是以掌家以来从不干涉你的来去,甚至每每从龙门山下过都要付诸钱财金银,生怕你过得不如意。”
她眼角有泪珠晶莹滑落于饱满细腻的脸颊边,本是花一般的脸庞上如今却有了些艳糜的衰败之色。
“你恨家中密谋夺你家主之位,可是这些人都是你的家人,维郎尤甚。你在家中所有物件,摆设,乃至书籍他都不许人动分毫。”
何氏默默点了点头,又垂泪抱住辛维的头颅,“可知我维郎一心敬重之人早已心如魔鬼,我绝不能独留他在地下一人凄苦。”
说完她便膝行几步,抱住邢彦的右臂,以颈就戮,自戕于邢彦脚下。
邢彦垂眸看着倒在脚边的柔美女人,无动于衷,他抬起脚将她的尸体踢了踢,待她翻转到了一边,不再挡着路,才抬头走近廊下的老人。
老人口中不断吐出粉色,红色的泡沫,胸口只余间歇震颤。邢彦蹲了下来,在他腰身处拽下了一枚剔透的玉佩。
他将那玉佩在手中揉搓了几下,才在老人胸口处的衣袍上擦净血迹,举了起来。
那玉佩玉质柔和透亮,是莲花形状,一看便是吉祥端和之物,只是此刻沟壑之中填着血迹,反而看着添了不少诡异气息。
“你强我母亲之时,可有想到今日?”他嗓音沉沉,只有他二人能听得到。
他十三岁时的深夜,母亲被剥去外袍,押送在祠堂,他跪着抱住辛维父亲的大腿,一声一声地求着:“大伯,大伯!”
辛维的父亲却嘴角噙着冷笑,“娼妓之子也想争家主?!”
邢彦似乎胸中仇恨难以抑制,脸上戾气狰狞,他一掌摁住已将身死的老人,口中轻喊:”大伯!大伯!”手上越来越使劲,直到一声清脆的“咔擦”骨裂声,老人在他掌下彻底的断了气。
他便站起了身,竟似无事一般,平静地将玉佩系在了自己腰间。
苏旎身子似生生被定在了原地,她眼眶泛了红,喉中哽咽。
院中早已人去楼空,只留血腥遍地和尸首几具,她抬眼去看站在其间似已失去理智的邢彦,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悲凉。
“你也要杀了我么?”
她的声音非常轻,带着颤抖,喉咙像被堵住似的。
邢彦转了身,面目有些木然,当视线落在她脸上时,眼神才动了动,“杀你?不,我不会。”
他缓缓挪动脚步,一步一步向苏旎走来,“你说得对,这场仗,我何必加入?”
说完这句话之后眼神也逐渐恢复了些许清明,眼前的她正穿着今日要跟自己成亲的嫁衣。
城中战乱,一片死气沉沉中只能看见她大红衣袖翻飞,如同远处一只充满了生命力的红色蝴蝶上下飞舞,要指引着他走出这困扰了心中数十年的魔障。
他眼中戾气柔软了下来,“我从来不想参与什么战争,唯一的目的就是能清算了辛家家族里的这些个禽兽,他们合该血债血偿的。”
他脚步停了下来,在苏旎面前站定,伸出手指轻轻抚上了苏旎的脸颊。手指修长冰凉,湿湿,黏黏的,衬上苏旎白皙的脸颊,那腥红颜色看得刺目,他一怔,抬起袖子去擦拭。
苏旎一偏头,躲开了。
邢彦咽了咽口水,“旎旎,我已将此事了结,正如你所说,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不需要陷入此间战事。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你看诊,我打猎,我们……”
“现下还是白日,果然是场美妙的白日梦。”
苏旎身后一个低沉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惊得回转身去看,只见一人玄衣窄袖,正大步流星地从远处走来。
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胸腔中的心脏再次激动地跳动声,天知道在这之前她几乎快要绝望了。
她猛吸一口气,就转身朝着不远处那高大的身影奔去。
身后的邢彦一把要拉住她,胸口伤处却一麻,生了灼痛,动作,力道皆控制不住,以至于他只堪堪抓住了她衣袍的一角。
大红嫁衣轻薄,一瞬间就从他指尖滑走,即便再伸手去抓,人却早已跑了出去,竟是再难拦住。
他才想起刚才上药时,苏旎曾言:“川芎用完了,用天南星也可。”
想来,她是故意将生南星混入了药材之中,此刻正是生南星渗透了伤口,引发毒素的表现。
他扶住胸口,唇角勾了起来,此前对着她颇为意动,又经复仇这一遭,气血翻涌竟让他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来。
魏烜见苏旎跑来,脸上混着猩红的血色和泪痕,一时不知她身上是否有伤,展臂便接住了人,想看看她,却被她树懒一般抱的死紧,竟是忍不住红了耳根。
他心中莫名迸出了些雀跃,轻轻环住了怀中的人儿,像抱小孩一般拍了拍她的背,垂首在她耳边轻声道,“有没有受伤?”
那声音此刻在苏旎听来如同天籁,低沉但是清朗,与此间充满了仇恨和死气不同,微微震动了她的耳膜,亦震动着她的心。
她将脸埋在他胸前,狠狠地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沉香和冷冽气息,一时竟是想哭也想笑。过去这些被关在此的日子里,无数次地以为她只能永远困于邢彦身边了。
她都不确定自己在手刃了那将领之后,又被邢彦困在身边,会不会最终被自己逼疯,做出更多更疯狂的事情来。
可是魏烜来了,他对于她而言,他的一切,都能成为她的救赎。
这也许是她向这个时代低头的第一步,也许也是她能为自己主动博取幸福的第一步。
“旎旎……”邢彦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看到苏旎扑向魏烜的怀中,此刻又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猩红的血滴衬着他那张阴霾的脸上,触目惊心。一开始还是小声的,到后来却越来越大,整个院子都能听到他狂悖的笑声。
“女人!”他语气带了讥讽,“哈哈哈!魏烜,你贵为王爷,却要我用过的残花败柳,不知道靖远亲王口味如此独特!”
魏烜身上一紧,抚着苏旎背上的手忽地就用了些力道,他咬了咬牙,亦感受到怀中人儿的僵持,只顾低声对苏旎道,“你别怕,我在。”
听到这句话语气如常般平稳,苏旎有些难以置信,才抬头去看魏烜脸色,却见他并无意料中的恼羞成怒,可即便见他如此“宽宏”,也并不能说明他就真的不会在意。
她心中的焦灼和忐忑,急需某种激烈的确认。
魏烜拍了怕苏旎的脊背,示意她去身后。
安信便轻身上前,利刃出鞘,顷刻间,院中便寒光闪闪。安信以肉眼难以辨认的速度将邢彦迅速逼退去了院中,二人交手,很快难分难舍。
院中还有邢彦的人,安信一人对敌,竟不落下风。
魏烜凝眸看了一会儿,见安信已然控制了局面,开口道,“留活口。”
“是!”安信手上未停,已是将邢彦逼得有些捉襟见肘。
邢彦虽然中毒,可是天南星毒性不强,城中因战事而物资匮乏,且苏旎被囚禁在院中难以施展。若不是因为他情绪大起大落,气血翻涌,安信一时半会儿的还不一定能奈何得了他。
魏烜转身牵了苏旎的手,带她上马便打马疾奔。
“攻城的是你的人?”苏旎仰首问道。
魏烜点了点头,双手扣着缰绳,也是将她环在怀中,他不必低头去看,也能感到她瘦了许多的身形,曾经让他惊艳了的脸庞,本来如海棠般明艳饱满,如今却在那双眸中添了惊惧和戾气。
他沉默了许久,才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让你受苦了。”
这句话本来并没有如何,可是却如惊涛骇浪在苏旎的脑中回旋。
兴许她对魏烜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对魏烜从开始就带了偏见,王孙贵族,权贵阶级,许多标签让她从没想要认真地去了解一下这个人真实的想法和情感。
可是他却从未带着偏见去看她,相反,他也从未放弃地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这一路行来,很多他不能理解的想法,他甚至也是尊重她的。
苏旎心中的情绪犹如风暴一般,这段时日压抑得太久了,对抗时疫时就没有过休息,被七王抓终于想通了许多细节之后,又人生第一次地拿了刀,沾了血。
被邢彦囚禁院中时,日日担惊受怕会被他用强的。好在魏烜带军扎营在此,竟是生没让他有这个空闲。
今日她穿着这一身嫁衣,却又目睹了如此血腥骇人的一场复仇……
不得不说,她早已不是前世里那个救死扶伤的中医大夫了,她根本没可能再像鸵鸟一般把脑袋埋起来,不去面对此间事了。
魏烜单骑从城中绕路出了去,回到帅帐时已近黄昏。
诸将领见将军孤身回营,本也没什么,只是见到王爷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人,大红的嫁衣甚是抢眼,可是很不一般呐。
孟霖更是闻讯跑出营帐,就要一脑袋冲进帅帐却被安义一剑拦了下来,把他惊得一跳,后退了好几步。
孟霖见安义一脸的肃穆,心知此人最是古板,但是耐不住仍是舔着脸问道:“苏……苏大夫?”
安义不语,脸上神色却是昭然若揭。孟霖便点了点头,一脸的原来如此,才转身离去。
反正此时是进不去了,他不信王爷能不出来。这还打着仗呢!
果然不要一会儿,王爷便召集了将领们入帐听令。
帐中安静,魏烜在桌案前疾书,却单单不见那身披大红嫁衣的人儿。
“三百里加急的军报。”
魏烜手指了指桌案一角的军报,那是一个已拆封的铝锡管,上面花纹繁复,正是密探的暗报。
孟霖上前一步拿出密报,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他面露惊讶:“西夷可汗病重,昏迷不醒?!”
“嗯。”
魏烜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原本是想在天门城中拖上一拖,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朝中正为了粮草一事争执已久,本王看了这密报倒是身心一轻。”他笑了起来,抬眸一看,帐中诸人皆是面带喜色。
“看来这下可以回家过个年了!”有将领说道。
孟霖看了诸人一眼,才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可是……城中这一位怕不会是个善罢甘休的。”
魏烜点了点头,“孤军难战,到时候不怕他不降。”
这时,有一位谋士一般的人捋着胡须,叹了一句:“只是今年冬天战事可暂缓,明年……还不知如何光景。不知殿下可有长治久安之策?”
魏烜抬眼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孟霖便打了哈哈,“明年之事,此时就议尚早。如今这天门城还打得如火如荼,讨论那些作甚?还不如想想,过几日城门开了,将城中诸官员押回上京,好好讨赏,过个好年!”
帐中诸将皆是作此想法,一时就议论纷纷。孟霖觑着魏烜的脸色,便带头告辞出了帅帐,其他人亦是点礼随他而出。
只那位长须谋士还留在帐中,待要再谏言,被去而复返的孟霖一把拦住,说要一起吃酒,才带了出去。
营地里篝火很快燃了起来,安义进来送了些羊肉和杂粮做成的饼,便告退了出去。
帐中温暖,亦是点了火堆取暖。苏旎一直在屏风后,安静得仿佛无人一般。
魏烜端着肉和饼绕过屏风,才见她竟缩在地上,小脸搁在膝头,小小一团,不知在发什么呆。
他轻手轻脚走近了去,心中却止不住的心疼。
这姑娘从认识她起,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时候,沉默寡言,双眼定定的,有了情绪也是带着戾气。他不止一次的后悔,不该将她一人扔下,也许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是他,就不会出这样多的意外。
魏烜将肉和饼盘放在她身前,刚要开口,却见她抬起了眸子,视线在他脸上回转。
“怎么了?”他轻声问,似乎害怕自己大声些就会吓到她。
苏旎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我想沐浴。”
“本王还以为是什么,你且稍等。”魏烜看着她笑了起来,转身便吩咐人去烧了热水。
不要一会儿,便有亲兵抬了两大桶热水,放入浴盆之中,还有一桶备用。
魏烜将自己的深衣放在榻上,想要开口说话,又不知说什么,便只好转身绕出了屏风。
如今整个大营都见过他掳了一个身穿着嫁衣的大姑娘入了帐,此刻叫他出去,真是无法立足三军了。
是以,他清了清喉咙,最后在书案前坐下,拿起了一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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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