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有大颗的泪水从那布满皱纹的眼角中滚落下来。
是悔恨、恐惧还是悲伤?我分不清楚。
“也就是说,是因为富江在你妻子身上重生了,你才对她言听计从的吗?”我问。
或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过平静,听起来像是丝毫没有被他的故事所感染,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不过,即使是这样,你又为什么会害怕她呢,”我疑惑道,“还是,你害怕会忍不住再次杀了她吗?”
没有想到这句话却让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我没有杀她,”他语无伦次地反驳道,“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做过,如果早知如此,我是不会让她跟着次郎的……”
看着这样一张布满风霜的脸孔露出悔恨、痛苦的表情,很容易让人心生歉疚之意,不过,我没什么感觉。
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在昨天晚上我就已经从富江口中听说了另一个版本——流落乡间的少女,被贫穷落魄的男子所救,而那男子却对少女心生觊觎之意。因为对少女的独占欲,他把她锁在家中,不让她和外人接触,即使是自己的弟弟。因为无法理解哥哥的所作所为,弟弟偷偷带着少女出逃,却被哥哥发现了。
哥哥一怒之下,把弟弟和少女关进了地窖里。他们在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呆了不知道多少天,那里没有食物、没有水,空气混浊。很快弟弟就后悔了,他开始大喊着请求哥哥放他出去。有一天哥哥终于后悔了,念及亲情,开门把弟弟接了出去,他们重归于好,并一致认为是少女造成了这一切。正好,弟弟要去外面的学校念书,于是他们一起离开了这里,只剩下已经饿得无法动弹的少女,无力地看着地窖的门再一次闭上,然后,再也没有打开。
等少女再一次醒来时,她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普通的人类,不论受了多重的伤也能马上痊愈,即使死去也可以从任一身体部分中重生。
她没有家人朋友,于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到有一天,忽然遇见了那个曾经救过她又放弃她的弟弟。
见到少女还活着,他自然吓了一跳,惊恐之下拼命恳求她原谅。少女当然不能原谅,但是她除了可以死而复生之外,和常人并没有区别,她没有办法为自己报仇。就在她和弟弟周旋之际,那个哥哥忽然赶了过来。刚见到少女时,他也大惊失色,但当他发觉她本质上仍是过去那个可以被随意摆布的弱者时,又逐渐被过去那种占有欲所主导。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少女再一次请求弟弟带她逃跑,他们在慌乱之中跳进了河里,弟弟就此死去了,而少女却在死后又活转过来。当哥哥发现这点后,他用锯子再一次杀害了女孩,然后,亲眼看见每一块散落的血肉重新生长,逐渐聚合成人的模样。从那时开始,他就彻底掌控了女孩。只要他保留着她的血肉,即使她死去,很快又会重新生长出新的富江。
那是第一次,富江在我面前承认了她的特殊性。尽管她不知道,我早已知道了这点。
“原田同学,我不知道富江跟你说了什么,”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重新开口道,“但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不应该相信她。”
“富江不是人类,是怪物,你问我为什么害怕她,那是因为我永远也无法逃离她。最初的确是因为妻子的缘故,我才留下来照顾她。但是富江永远不会停止诱引旁人对她下手,随着她的一次次死去和重生,我已经不知道,我的妻子究竟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于是,我想逃离她,可是不论我去到哪里,富江都会出现在我身边。我不想对她下手,只能无止尽地逃跑,但最后总会被她追上。最后,我筋疲力尽,再也逃不动了,就成为了她的奴隶,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他语气悲哀地喃喃道。
我不明白,无论是这个老人还是富江,为什么要执着地让我相信他们讲述的故事才是真的,他们到底想要通过让我相信而获得什么呢?
忽然,门外飘来了什么东西正在燃烧的味道。要知道,这栋木头房子一旦失火了,会烧得非常迅速,何况旁边还是层层的树林。我立刻起身,却见那老人以更迅疾的速度跑了出去。
他下到一楼,只见大厅的木地板掀开了一个大洞,石头的阶梯一路向下延伸进黑暗之中。当我跟着他向这个隐秘的地下室走去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他们都提到过的地窖。
不过好在这已经不是几十年前了,地下室里接了电灯。白惨惨的灯光照亮了大部分空间,只见不同墙壁上至少开了七八扇门,每一扇门大小不一,但看起来都像牢门一样密闭而结实。这些门大部分都已经被打开了,烧焦的味道正是从里面传来的,而在不远处的一扇门中,还隐隐约约传来细小的尖叫声。
他立刻冲了过去。
紧跟着他,我也走进了那扇门,然后,看见了此刻本该在楼上沉睡的富江,正饶有兴致地俯视着地上一团正在燃烧的东西,那东西似乎还活着,正在发出痛苦的尖叫,而富江的手中则举着油和打火机。
显然,她就是那个纵火犯。不过,她到底在烧什么呢,不知为何,我第一次感到莫名的颤栗。
“啊,真夜,”她因为老人的叫喊声而转头,看见了站在后面的我,“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说的,你快过来帮我一起把这些东西都烧了!”
所以,那燃烧着的,是富江的一部分吗?据富江所说,她的每一块血肉都能长成一个新的富江,但是灵魂只能寄托在其中一个躯体之上。所以只要有一个富江长成了,后于她长成的富江都只是空洞的躯壳而已。为了携带方便,那个人就把它们放在强酸液体里,让它在生长的同时被腐蚀,这样就能始终维持原来的形态。
可是,没有灵魂的躯体也会尖叫吗?我犹豫不决,没有上前。
那个老人却像疯了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激动地冲富江喊道,“你把它们全烧了,万一出了事情可怎么办!”
他现在这副态度,和刚才说是因为富江阴魂不散,自己才被胁迫的说法,可完全不同。
“闭嘴吧,”富江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做这样的事,你不觉得恶心吗?”
她无视老人走了出来,又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扇最大的门。
“你要做什么,富江!”老人大声吼着,向富江扑了过去,“不要打开那扇门!”
而富江对他熟视无睹,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就好像她知道,我一定会帮她拦住那个人。
实际上,我也的确这么做了,虽然我对他们所讲述的故事版本都不完全相信,但是在我将禁止行动的符咒贴到那人身体的时候,实际上我似乎是已经选择了富江。
无法再进一步的男人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扇被缓慢推开的大门,他的嘴唇不停地颤动,发出绝望的声音:“快逃……快!”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那扇才打开的大门已经从里面被撞开了,一个异形怪物拖着肥大的身躯冲了出来,它整体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蛞蝓,但浑身上下却长满了人的头颅和四肢,每一个头颅都披着漆黑的长发,看不清脸孔。富江见到这怪物时,便已经飞快向楼梯跑去,而这怪物朝着富江和那老人的方向都看了一眼,似乎有所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朝着富江的方向追去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不及细想,随手扯去了老人身上的符咒,就紧随富江和那怪物而去。
似乎是那怪物撞坏了电闸,所有灯都熄灭了,今天的月光依旧没有穿透密林照射进来,整座房子漆黑一片,只能根据粘稠的蠕动声判断出那怪物此时在哪里。
因为不知道富江跑去哪里了,又怕喊她会引起那怪物的注意,我只能一间房一间房地挨个查看。不过话说,蛞蝓有听力吗?
终于在走近一扇房门的时候,我听见了富江很小声地喊着我的名字。
“是真夜吗?”她十分谨慎地发问,“外面没有其他东西吧?”
我于是环顾了一圈四周,又仔细听了听动静,什么也没有。那个怪物移动的声音也已经消失很久了,简直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栋房子。
“什么都没有,”我回答她,又补充道,“除了我。”
她听见这句话,似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急切地催促道:“那你也快躲进来吧,不要被它找到了。”
我应了声好,却还没有进去。
“不过,那怪物到底是什么呢?”我问道,“为什么它会和那些东西放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我早说了那个人就是个变态、疯子,谁知道他在研究什么,总之是很危险的东西,”富江似乎对我还有闲心站在外面聊天很不耐烦,她推开一半门,探出头来,看见我还在原地站着,皱着眉头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进来吧!”
我“哦”了一声,就侧身从打开的那半空隙中通过,就在我已经踏进门里的时候,余光看见了不远处的楼梯上,富江站在那里,她这时也看见了我,眼睛睁大,嘴巴张开,就要朝我喊出话来。
然而,房门已经“轰——”地一声关上了,一只尖锐的利爪从背后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我的胸膛。
我握着那只爪子转过身去,看见了那个紧贴在我背后的那个蛞蝓般的怪物,它的每一个头颅,都长着同一张脸——川上富江的脸。
文中的每一个人说的都不一定是真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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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罗生门下(三)